（）雷欧纳德推开尼克，转身爬上自己的骆驼，很快便望不见了。Www..Com其余的几只大动物被安抚着趴下来，它们驯服地围坐在一起，靠着皮毛下面还存着的一点热度。尼克扶着牧羊人来到在其中一只的肋边躺下，翻出毛毯裹住身体。凯瑟琳与他并肩坐着，她有心尝试着一点点悄悄挖开积雪更靠近一些，过了一会儿，索xìng逃开钻进少年的毯子里。
恰如雷欧纳德所说，她的安宁不过全部来源于身边的人。她触手可及的世界之外，寒冬的乐曲正演奏得更加激烈，骆驼的睫毛上结了霜，任凭它们的毛皮怎样厚实，依旧在风雪的夹攻下瑟瑟发抖。在雷欧纳德离开的方向，蹄印很快被新雪覆盖，纯白的地平线连着yīn翳的天空，宛如月光自茫茫的大地上升了起来，竟教人不觉一丝违和。
“这样更暖和了嘛。”
“嗯。不过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害怕吗？如果这雪不停，或者雷无法回来，我们就也会变成沙漠的一员吧。”
“哎，难道尼克更喜欢靠着发抖的我吗？让我试试看……”
凯瑟琳瞪大了眼睛望向他，忽地抓起一把雪。尼克的手被紧紧握着，夹在手心之间冰凉的触感令它一时发麻，但很快地，刺着皮肤的雪块便化开，变为渗着体温的雪水从指缝中漏下。
“嘿，好像尼克更害怕呢。”她嗤嗤地笑出声，像得逞的猫，又向少年的怀里挤了挤。
“无论是幻术或什么都好，我们都无能为，但我不想雷回来的时候看见你垂头丧气。”
她坚信着雷欧纳德必能带回得救的消息，像在轻声命令，簌簌的落雪声是她的密语，轻柔舒缓，仿佛时间都停了下来。她独自漫步在冬的童话世界里，觉得太过冷清，于是牵起少年的手，向着更加渺无人烟的深处走去。
不知不觉，这场冒险的主客异位了。回想起来，相遇之初的她便是带着温柔与坦率的武器降临在尼克面前，令他措手不及。
“如果我只能陪着跳完这一支曲子，你能原谅吗？”
在帕索的宫廷舞会上，她曾被这样问道，遂以掩藏起愁容安慰他。
尼克将少女抱得更紧，她的全身都是冷的，长长的睫毛阖起，只有安宁的表情凝结在脸上。她不觉睡着了，沉沦在孟菲斯的国境里，任凭少年如何呼唤也无动于衷。
“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些洁白的幼小妖jīng身后正有人归来？”
尼克的一字一句汇成恸哭的歌声，他却流不出泪，仿佛冰雪也将他的悲伤一道冻结了。他终于又回到孤身一人的原点，疲惫昏沉地淤积下来，遮住他的面孔。他觉察到自己走在一片陌生的空间中，望不见sè彩，甚至不存着光与暗，他的手脚触不到任何东西，像悬停在无尽下坠的过程之中。这里绝不像描绘中伊丝塔尔的宫殿，没有nǎi与蜜的乐园，甚至拷问罪行的炼狱也不存在，在生前或死后的人类所能到达之处，乃至神所知的世界之外，都找不出比这更糟糕的境地。
似乎漂浮了许久，尼克终于落下来，那片纯粹的视野中开始生出一点点对明暗的感知，像毛茸茸的幼虫耸动，他的耳畔响起宛如破茧的嘶嘶声，渐渐放大，直至他听得清楚。
“你是我吗？”
那声音老旧得像摩擦着铁锈，见无人回答，又问了一遍。
“泰斯勒?史克威尔，你是我吗？”
“你是谁？”
那声音沉寂下去，如突然隐去了似的。尼克仰起头，那初生的极亮与极暗的天空不知何时被搅拌在了一起，糖稀般粘稠的夜幕中，有一些轻白的碎屑自望不见的遥远空间外飘落而下，足够六、七人环抱的巨大雪杉从四周陡然聚拢过来，一棵棵紧挨着，密密地遮挡住灰蒙蒙的天空，只在少年的头顶上方一小片漏光的天井。尼克踏着脚下显现的雪径向着前方攀登了百码，山坡顶上一棵尤为粗壮的树下，一个模糊人影对他招了招手，继而改换了躺着的姿势坐起来。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亲爱的朋友——抱歉我不大习惯用‘朋友’这个称谓招呼自己，我是泰斯勒?史克威尔。你或许已经忘了太多，但应该记得，这儿就是我们分手的地方。”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线，尼克竖起耳朵想要分辨，不注意对方用起了复数的自称。
“我只记得自己睡在雪地里……你是大贤者！那么难道我也已经死了？”
泰斯勒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积雪的地面开始耸动，像正被一双巧手摆弄，jīng心地层层堆叠，筑出凯瑟琳的身形，林间的风适时吹过塑出细部，裹着躯体的纯白的新雪便剥落下来，在睡着的少女身边留下一地轻薄的碎屑。
“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知道她，还是说这一切全是你的幻术？”
“嘘，让她再睡一会儿。”泰斯勒的样貌依旧藏在树影底下，他转过脸，像望着睡熟的婴儿，露出渐变的笑容。
“不如先回答我，朋友。你是何时占用了这幅年轻的身体，它可合你的意？”
“如果你真是大贤者，就应该听得进我的话，也明白我并不是你。至于这个女人，她与任何纷争都毫无关系，更不该是你留意的目标。”
尼克无视对方阻止的手势，径直来到树下。他迫不及待想见一见这位几乎只活在传说中的魔法师，他究竟长着怎样一张令妖jīng女王也沉迷的面容，是否也如自己一样有着好奇与愤怒，又是否能逃离诸神的律法。
但他所见的唯有被称颂的代价。
呈现在少年面前的是一副枯瘦的躯壳，裹着灰黯的粗亚麻布袍子，曾经清秀的面孔早已苍老不堪，上面布满密织似的皱纹，仿佛褪去了所有生命的光泽，僵硬得像一块石刻。
“不用惊讶，除非你连我们曾经的样貌也忘了。”泰斯勒示意尼克坐下，他同样盯着少年，突然恍然大悟地开口道：“我大概犯了一个小错，应当换以一个问候：载着我们的记忆归来的人，很高兴见到你。”
泰斯勒伸出手，裹着圣遗物的缎布包裹便从少年怀中应声掉落下来。少年疑惑地退缩了一步，刚想俯身去捡，才发觉眼球般大小的圣遗物不知何时早已转变为浓艳的深红。
“你认得它？”
“它对我来说的确有些特殊的意义，但作为早已消失的神祗所留下的干瘪肢体，除了受人崇拜，还有什么用？”大贤者笑着截住了他的解释，“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怎么会闯进我的梦里。”
“你的‘梦’？”
大贤者的吐息和着淡淡的木香，尼克不由得跟着念出声，心中的疑惑更甚了。寻常的梦境总是模糊不清，既听不见枝桠摇曳的沙沙响动，更看不清来人的脸，这里却完全不同。泰斯勒只是半闭着双眼面向少年坐着，像午后倚着树干微微犯困的老人，他的胸腔以极为缓慢的频率一张一翕，仿佛时间也一道慢了下来。
眼前的世界真实得无以分辨，一只嫩枝被雪压断，在尼克的脖后留下一阵冰凉的感觉随即弹落在地。少年回想起来了，这样俨然隔绝的世界并非泰斯勒独有，光之塔的魔术大师们也将形形sèsè的物件尽数塞满、布置在自己的“房间”内，那些长宽不足四十码的柜子看来平庸无奇，一旦走进去，任何一处都有着绝妙广阔的风景。
“我希望在回答之前你能先解决我的疑问。况且如果这是你的梦境，你一定能够随心所yù地洞悉任何事。”
“梦境只是思念的真实，并不一定能遂我们的意。”泰斯勒俯身捧起一把雪，他的手腕在凉风中抖动了一下，飞散的霰雪便从他手心脱开，悠扬地飘落回地上。
“看吧，我也无法教它回去。所以要求我的信任，你就得给一点提示。”
“我叫尼克?史克威尔，是你的后人，也是被你的奇迹所拯救的人类的一份子。请你再召唤它一次，送回我的朋友们，并告诉我妖jīng族现在何方。”
“他们和妖jīng族一样，并没有死亡或消失，只是散落在各自想去到的地方。唔，作为报答，你或许能告诉我们之间相隔了多久，人们不幸将‘拯救’的错误期望栽在了我的肩上，可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长远的打算，更不曾看清任何未来的流向，所以才要留在这里，为自己的错误赎罪。”
“难道你对此后悔吗？我出生在底比托历九百七十年，想象一下，如果没有你带给人类魔法，就不会有后来屡败屡战的伊利修斯大王，由人类主宰的世界也根本不会诞生。”
“哈哈，人类的胜利真的拜魔法所赐吗？你们真正的英雄是谁？亲爱的、米狄亚的幼小孩子们为什么不想一想，如果神的礼物真的无往不利，同样拥有它的jīng灵与妖jīng又怎么会战败？”
“我知道你大概对妖jīng心存愧疚，但完全没有执意推脱功绩的必要。大贤者的魔法加上大王麾下的铁军才是真正的神，即便当今的人们也不敢质疑这一点。”
“我并非向他们祈求原谅。我曾经作为妖jīng族的奴隶，也见识过它们屠戮反抗的异族，诸神的子民都是一样，不惮于踩着尸骨堆起的高塔向天空敬献。一阶、一阶，先前的祭司衰老变成祭品，先前的祭品拿起刀站起身，再变为新的祭司。我亦是他们中的一员，无法将自己的肌肤骨肉都洗去，只是不愿意亲自拿刀，这难道也不行吗？”
大贤者沉静的声音变了调子，他垂下头，一动不动地弓身坐着。落雪远没有停止的迹象，每一片都轻盈如舞，仿佛与大贤者的梦境之外、那片寂寥的沙漠连着。不知不觉间，天空已经被浓黑的sè调全然吞噬，弥望的杉林褪去了浮在顶上的最后一点光亮，像镀金的雕像剥落，露出铅灰sè倦怠的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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