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93年8月。
h省市,d县赵集镇十里河村。
“然然，又在发什么呆？吃饭了。”
母亲林岚的声音响起。
“哦。”
陈悠然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往屋里走。
农家饭，一锅米饭,一盘炒地瓜叶，一盘凉拌黄瓜。
陈悠然慢悠悠地吃着饭,简单的滋味,却让他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吃过饭,陈悠然打算继续坐在门外柳树下的大圈椅上，吹着自然凉风，看着柳枝摇动。
可父亲陈国安却叫住了他,“悠然,明天跟我去你小叔家,给靖宇陪个不是。我叫你小叔帮帮忙，大不了你再复读一年，总能考上高中的。”
陈悠然怔了一瞬，没回答父亲的话，而是问道，“家里还有钱吗？”
此言一出，陈国安立刻就瞪大了眼睛，“你小子又想做什么？告诉你，以后绝对不会再给你乱花一分钱。知不知道家里挣钱很难？为了让你上学，你二姐三姐都辍学去打工了，你还不知足！”
陈悠然叹了口气，“爸，我的意思是，我不上学了。三姐都高三了，让她上吧。”
“你个小兔崽子你说什么！不上学？不上学干什么，当地痞流氓是不是？以后能有什么出息，在家种田？你知道咱家田在哪儿不！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小畜生！”陈国安说着，随手就抄起了门口的扫帚，劈头盖脸地往陈悠然身上抽去。
原本一脸平和的陈悠然，却是一动不动，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眼眸如一汪寒潭，平静无波地注视着发火的陈国安。
这样的陈悠然，让陈国安有些愣住了。
这小子平日里一要挨打，不是跑得最快吗？这会儿怎么乖乖地站在这儿等着挨打，怎么回事，难不成真是……傻了？
联想到这小子落水之后的情况，陈国安的心沉了下去。
可是当他对上陈悠然那双沉静的眸子时，陈国安又觉得，这眼神儿，怎么看也不像是傻子啊。
而且，陈国安有种感觉，自己儿子这眼神儿，跟当官的弟弟倒是挺像的，都是让人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陈国安下不去手了，恨恨地把扫帚一扔，对陈悠然吼道，“你不去也得去，就这么定了。”
说完，陈国安转身就进屋了。
陈悠然却是叹了口气，又坐在大柳树下，发起了呆。
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没死！
当初，他在监狱里，知道得明明白白，有些事情，那些人是不会让他有机会说出口的。
他也不想连累家里年迈的父母，所以在进监狱的第一时间，他就牢牢地管住自己的嘴，什么都不说。
果不其然，等来了死亡。
死亡的那一刻，陈悠然其实是解脱的。
他活了快四十岁，费尽心机、耍尽手段，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才能以毫无背景的农家子身份当上市的副市长。
这一路走来，心力交瘁。
可是最终，还是因为一个不查，被上面的斗争牵连，成了炮灰。
后悔吗？
或许不后悔，毕竟看过了那高高在上的风景。但是，真累。
在临死的时候，陈悠然也想过，人生在世，终究逃不过一死，自己以为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就是自己的想要的生活，可是直到死，他才知道，那种让人心力交瘁的生活，根本不是他幸福，更是无尽的疲惫。
陈悠然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能多活一次，但他知道，这一次他会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悠然这个名字取的很好，不是么？
第二天，父亲陈国安把家里仅剩的几只老母鸡抓起来帮主脚丢在笼子里，母亲林岚又准备了一蛇皮袋的干菜。
“悠然啊，去了好好给你小叔和靖宇赔礼道歉。若不是因为救你，靖宇也不会摔断胳膊。”林岚絮絮叨叨地叮嘱，生怕陈悠然脾气大发，到时候弄得不好收场。
陈悠然叹气，他记得这回事。
初中毕业，他成绩太差没考上高中。又跟小叔的儿子，堂弟陈靖宇发生矛盾，他溺水昏迷，陈靖宇则在河岸上摔断了胳膊。
小叔陈国强，是县宣传部的常务副部长，是陈家最有出息的人。
陈国强当年之所以能上成学，就是因为陈国安辍学出去打工，给陈国强挣学费。陈国强大学毕业之后，就分配到了县里上班，从一个小科员，一路坐到了现在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位置，可谓是平步青云了。
婶子则是退休的老县长的闺女，这也是小叔的助力。
而陈靖宇，就是小叔唯一的儿子，比陈悠然小半岁。
……
想到这儿，陈悠然不禁有些好笑。
小叔是个念旧的人，但是婶子却不愿意跟农村的穷二哥家来往。更何况，这个穷二哥家除了年年打秋风之外，还出了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陈悠然。
婶子怕陈悠然把陈靖宇给带坏，这也是人之常情。
而这次陈悠然跟陈靖宇的矛盾，是因为一个女生。
陈悠然是个混混加恶霸，在学校看到漂亮女生就要逗弄人家。并不是说多喜欢，只是觉得那些女生的反应太好玩了，所以就变本加厉。
不过这次，这个江珊，可是陈靖宇喜欢的。
于是，堂兄弟俩，闹翻了。
打斗之中，陈悠然掉到了河里，而陈靖宇不小心摔断了胳膊。
本来有小叔在，小叔念着二哥当初供自己读书的恩情，两家关系还是不错的。可是这次，因为陈靖宇摔断了胳膊，婶子着实生气了！甚至还闹着要跟小叔离婚！
当时陈靖宇因为害怕，就说是自己要救陈悠然，才不小心摔断胳膊的。可陈悠然怎么肯认？直接说出实情，于是让婶子怒上加怒，一致认定是陈悠然带坏了陈靖宇……
婶子闹得太厉害了，父亲陈国安不愿意让小叔一家矛盾重重，主动提出，两家以后断绝来往。
不过那个时候，小叔最终还是给陈悠然拿到了一个高中的名额，但是之后，两家就越来越远了。
而也是从那时开始，陈悠然的心境有了变化。
他看到了权利的好处，幻想着有一天，他也能像小叔那样，被人围着求着办事……
再然后，陈悠然就变了。
努力、圆滑、隐忍、城府……
他一点点地练就。
最终，他一步步爬上了副市长的位置，无数人对他阿谀奉承，给他送礼求办事的人，也数不胜数……
“你小子想什么呢？到了，还不快去敲门，我警告你，好好给你叔婶和靖宇赔不是，还要谢谢靖宇的救命之恩。”
父亲陈国安小心地交代着。
陈悠然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微微一笑，“爸，我知道了。”
陈国安有些狐疑，却也没多想。
敲门。
开门的是婶子郑云。
一看来人是陈悠然父子，郑云的脸顿时就黑如锅底，立刻就要反手甩上门。
陈悠然却是眼疾手快地挡住了，没让门关上。
不等郑云说话，陈悠然就满怀歉疚地说道，“婶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靖宇若不是因为救我，也不会摔成这样。都是我不对，您打我骂我都成。我想去给靖宇道个歉。”
说着，陈悠然还冲郑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国安愣住了，郑云也愣住了。
陈悠然的脾性，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就算是他错了，他也绝对不会认错，哪怕是被陈国安拿着竹条抽，他也不认错！
今天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陈悠然趁着郑云发愣的时间，已经推开了门走了进去，直奔陈靖宇的房间。
郑云反应过来的时候，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陈国安赶紧说道，“弟妹，这次的事儿……”
郑云没管陈国安说什么，她赶紧跟在陈悠然的后面去儿子房间，儿子的手臂现在还打着石膏吊着，再有个磕磕碰碰可怎么得了。
……
陈悠然推门，进入陈靖宇的房间是，陈靖宇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这会儿才93年，电视的价格，可不是一般人支付得起的，甚至，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沙发虽然只是简单的布艺的，可在这小地方也不多见。
陈靖宇回头，看到陈悠然进门，脸色立刻就拉下来了，“你还有脸来！”
郑云此时也到了门口。
陈悠然冲陈靖宇深深鞠躬，“靖宇，若不是你救我，我这会儿恐怕都淹死了。谢谢你。非常对不起，让你的手臂受伤了。”
陈悠然的声音很认真，态度很诚恳，却没一点儿恐惧不安。
这些话郑云虽然已经听过一次了，还是很有些不敢置信。
而陈靖宇的表情，则像是活见鬼！
原本郑云想在一开始就把陈悠然给轰出去的，可是陈悠然这会儿的态度，实在是让她……有些开不了口，她到底不是乡野村妇，做不出太无礼的事情。
陈靖宇有些迟疑又有些忐忑地看着陈悠然，“你……你没事吧？”
陈悠然点点头，“我没事，靖宇，这次真的是多谢你了。我醒过来之后，有些呆呆的，脑子浑浑噩噩不知道想些什么。所以才没能第一时间来给你道谢。”
陈靖宇的表情都扭曲了，“你……你还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记得。”陈悠然斩钉截铁地说道。
陈靖宇的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赶紧冲他妈喊道，“妈，你出去做饭吧，二伯也来了吧，你招呼客人吧，我跟悠然说会儿话。”
郑云狐疑的眼神在陈靖宇和陈悠然的身上转来转去，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迟疑着，却还是点点头，出去了。
陈靖宇立刻又把矛头对准陈悠然，瞪大眼睛，“陈悠然，你真的还记得当时的事？”
02
婶子郑云一走，原本显得有些拘谨的陈悠然，整个人都放松了。
他迈着长腿跨过去，直接坐在陈靖宇的身边，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看着陈靖宇。
“靖宇，我没失忆。你说，如果我告诉你妈，你是因为一个女生跟我打架的，她会怎么做？”
陈悠然说完，陈靖宇的脸色就变了。
自己母亲一心要让自己好好学习考上好高中，再考大学。
原本自己的成绩一直都很好，可是到初三下学期，却是有些下降了。那时候母亲已经旁敲侧击问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会儿，要是让陈悠然告诉他妈，他学习下降是因为早恋，呵呵，他非得脱一层皮不可。
“陈悠然，你到底想怎么样？又想敲诈我的零花钱？”陈靖宇警惕地看着陈悠然。
陈悠然却是嘴唇一勾，伸手揽住了陈靖宇的肩膀，“靖宇，你怎么能这么说？好歹我是哥哥的，以后只有我给你钱的份儿，绝没问你要钱的份儿。”
“……”陈靖宇不敢置信地瞪着陈悠然，“你又耍什么花样？”
陈悠然轻轻一笑，“靖宇，别担心。你是我兄弟，我不帮着你帮谁？放心吧，我不会跟小婶说你是因为一个女生跟我打架，也不会跟小叔说你其实不是为了救我才摔断手的。放心吧。”
听到这话，陈靖宇的脸都绿了。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会告黑状的。”
看着陈悠然起身，翻看自己桌上的书本，还有一些报纸。小叔陈国强一直很注重陈靖宇的培养，各类报纸都要求陈靖宇看，有时候还要让陈靖宇谈感想。
看陈悠然挑挑拣拣拿起一份报纸看，很是仔细，陈靖宇总觉得有些奇怪。陈悠然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可具体的，他又说不上来。
不过即便是陈悠然对他示好了，陈靖宇心里依旧保持着警惕。谁知道这个混世魔王会不会忽然又发疯！
一直到中午小叔回来吃饭，陈靖宇的心都在吊着。
要是给他妈知道他学习下降是因为一个女生，要是给他爸知道他并不是因为救陈悠然才摔断手的……
那后果，不堪设想。
岂料，在饭桌上，陈悠然还是一个劲儿地跟自己道歉，又跟爸妈道歉，还说什么感谢他救了他的话。
小叔陈国强对陈悠然的改变很满意，“悠然是真长大了。吃一堑长一智，这次的事儿真能让你长大，也值了。”
陈悠然淡笑，“以前是我不懂事，让小叔担心了。”
“好好。”小叔很开心。
以前操蛋的陈悠然，简直就是大哥陈国安的魔咒，他这个小叔也在后面跟着为陈悠然擦了很多次屁股……往事不堪回首啊。
“没考上高中不要紧，再复读一年。若是把你安排到那些不入流的高中，还不如复读再考。”小叔说道。
陈悠然却是抿了抿唇，“小叔，我暂时不想上学了。”
“什么？”小叔陈国强的脸色又黑了。心里也万分狐疑，难不成刚才这个侄子的乖巧，只是为了不上学？
“小叔，我三姐已经要上高三了，她学习成绩也那么好。我想让她继续上学，她肯定能考上好大学的。”
“那你呢，当混混？”
“小叔您别急，听我说。我不是说以后都不上了，只是暂时先不上。我自己在家里学习。可还要劳烦您，在学校考试的时候帮我找一套试卷，我做好了再找个老师批改一下。如果我成绩能跟得上的话，就继续留在家里，要是跟不上，我自己老老实实去上学。您看成吗？”
陈悠然态度很诚恳，可说起话来语句通顺流利，又不卑不亢。
看着这样的陈悠然，陈国强心里总有种怪异感。
难不成这侄子真是淹水给淹开窍了？
“嗤——”陈靖宇笑出声来，“你在学校都不学习，还指望在家里能学啊！”
陈国强瞪了陈靖宇一眼，“有点儿礼貌没有！”
陈靖宇不吭声了。
陈悠然也不生气，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样吧，那我就跟靖宇比比。如果每次考试我的成绩不比靖宇差，我就继续留在家里。反之……我听小叔的安排。”
“你高中都没考上，凭什么跟我比！”陈靖宇瞪眼。
陈悠然一笑，“靖宇，你别是不敢吧。”
“谁不敢！”
陈悠然弯了弯嘴角，又看向自家小叔，“小叔，反正靖宇考上了一中，每个月都有月考。再怎么，也不在乎那一个月的时间。就从第一次月考开始比吧。”
陈靖宇快被气死了。
陈悠然一个连最差高中都考不上的家伙，怎么就敢跟他这个考上一中的比，虽然他如今这成绩比原来的差，可也考上一中了不是！
“陈悠然，你输了可别哭。”
“嗯，你也是。”
陈国强看向陈悠然的目光中带着审视。
他的眼光可不比旁人，好歹能爬上现在这个位置，不光是有岳丈家的提携，他自己的能力、眼光，也都占了很重要的一部分。
以前陈悠然是个混世魔王，可是每次在见到他这个小叔的时候，眼底的恭敬和羡慕虽然掩藏得很深，可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而现在，陈悠然看向他的目光中，只有沉静和柔和。
陈国强发现，他竟然完全看不清这个侄子的情绪！
“悠然，你真这么想？”
“嗯，小叔。”
陈国强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自家大哥，“大哥，你觉得呢？”
陈国安一向没什么主意，“国强，我也不懂，听你的。”
“那就这样吧，到考试的时候我安排你去考试。要是成绩还不错的话，我就给你安排一个学籍，你可以不用上课只用去考试。”
“谢谢小叔。”
……
县城之行，完满结束。
一路上，父亲陈国安都很沉默，时不时地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自己儿子。
这小子以前要是来县城的话，绝对会见缝插针溜跑去玩，可是今天……真的很奇怪啊。还有这孩子在他小叔跟前说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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