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兵们又在准备发起集结冲锋,鼓声阵阵,旗号纷飞,由于地形狭窄,不方便展开,不得不以百人队为单位,一波一波的往上冲。
眼看着,不足七百米的狭长甬道内挤得满满,人挨着人,人挤着人,手里的马刀都没有空间展开,只能高高举起。
且力古也是得意不已,隋军不过如此,某只不过略施小计,他们就已经黔驴技穷,枉我之前这么慎重,嗯,要不等消灭了这些人,回头再把营州总管韦冲干掉,顺手把营州接手。
哈哈,那我且力古可不就成了契丹英雄吗,莫弗纥之位估计离我也不远了!
嘴角越咧越大,脑袋摇晃幅度渐大,玳瑁玉簪竟然一甩而落地,而他犹自未觉。
想到得意之处,他的右手不断连挥,一队队兵卒接连被驱赶进狭窄山道,增加对隋军的压力。
……
隋军长矛如林,身上的盔甲鲜亮,铁盔下露出一张张坚毅的面庞,浑身的狠戾之气澎湃勃发。
他们都是旧六镇子弟,祖祖辈辈都吃粮当兵,对于战争,已经几近耳熟能详,作为骑兵,蓦然站到地面,却总是有那么些不适应。
可看到敌人高擎着明晃晃的马刀,呼啸着向他们冲来,他们还是义无返顾的竖起长枪,身后的弓手战友,角弓的弓弦砰砰砰响个不停。
虽然杀伤有限,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敌人的进攻节奏。
不过,双方已经彼此面目可辨,狰狞凶恶的脸孔不断刺激双方士兵的战斗欲望。
近战已经一触即发。
……
快下雨了,这场雨还会不小。
没有理会罗艺的话,成功反而冷静下来,抬头望天,仿佛是自言自语。
你,是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罗艺面现惊喜,不再加以掩饰。
你俩在打什么哑谜,直说不好吗?
毛建元此刻表现不好,或许是他的关注点不在于此。
哈哈,契丹人最强大的优势在哪?
罗艺不直接回答,而是启发式反问。
谁不知道,是骑术弓箭,等等,难道你是说,弓箭么?
他终于好像抓到了什么,也不再计较罗艺的态度,露出笑容。
弓弦浸水后,张力顿减,几乎不堪使用,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
成功扫视了一眼高开道,看着听得入神的几个人,又继续解释。
你们不是本地人,可能不知道,在夏秋季,我们不会在天气不好时上山,为什么,因为,这里山势陡峭,而且这面表层植被稀疏,每逢有大雨,就会造成山体滑坡,裹挟着无数草木石头泥土的洪流会滚滚而来,冲毁一切,直到一头冲入辽河,我把这叫做泥石流。
泥石流,泥石流,有意思,是你发明的词么,成先生,我向你道歉,我之前所说的话,请不要放在心上,罗某只是个粗人军汉。
罗艺果然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诚挚的向成功道歉,眼睛眯缝起来,有若有所思。
你,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不过,若没人肯做出牺牲,胜利却不会平白从天而降。
成功以前上学时常参与篮球足球等集体项目,必要时,为了团队而做出牺牲,于他而言,这是极为正常的,根本不存在什么心理负担。
不过,这一席话,却让罗艺大起惺惺相惜之感,一时对张初尘的妄想都暂时放弃,只捉摸着怎么才能够在战后将他收为己用。
毛建元眼中却射出复杂之极的目光,悔恨愤怒,甚至有那么一丝嫉妒。
高开道却连连拍手,不住点头,今天,他也学到了生动的一课。
……
短兵交接终于打响。
依仗着坚固的锁甲,契丹人狭长马刀的劈砍很难建功,只能在甲叶上看下一道道白痕,即或有力大之士能够破开重甲,杀伤几个隋兵,也影响不了战争走向,但潜伏其中的弓箭手尤为可恶,不断偷袭,倒是屡屡得手,对隋军造成不间断杀伤。
契丹兵普遍只着简便的皮甲,一枪扎下去,就是一个血窟窿,基本上等于宣告了脱离战场的命运。
一个个契丹兵相继倒地,将死未死之人层叠在一起,摞起来几乎一米多,惨嚎声惊天动地。
眼看着双方的尸体堆都已经形成了一个隔离带,双方只能隔墙互相用自己稔熟的家乡语言互相谩骂,问候对方的直系女性亲属,然后就拿着兵器互捅乱扎。
看着士兵们一个个惨呼倒地,又一个个重新坚守阵地,然后再次接连倒地,李景的眉头紧皱,仗打成这样,双方交换比达二比一,不能说指挥失误,但隋军毕竟人数有限,若这么拼下去,隋军就算全军覆没,也未必能把敌人全部留下。
想到这里,李景额上冷汗直冒,自己难道会成为俘虏,或者是地上一具哀嚎不已的断肢残臂之躯,甚至是一堆毫无生命的尸块。
从没有亲历过前线的他,这时才知道战场的无情可怕,以往战争于他,只是一个个简单的数字相加或者相减。
他的身躯有些发抖,却不敢让手下人察觉,他用有些发抖的双手持续发令,不断让一个个士兵加入战团。
司马冯慈孝看着几乎是亲手训练的士兵,一个个走向死亡,再也无法忍耐,单膝跪在他面前,激动地说。
将军,将军,给咱们营州留下些种子吧,仗不能这么打下去了,韦大人的兵马大多是步卒,赶不赶得及还另说,可咱们这几千人马,在这里,今日却都得赔在这里。大人,你看他们,都还很年轻啊。
住,住口,乱我军心,当我不敢斩你吗!还不给本将速速退下!
李景有些恼怒,自己已经骑虎难下,只能挨得一刻是一刻,冯慈孝只能悻悻退下。
……
乌云盖顶,风势渐烈,呼呼的东南风吹着旗幡招展,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沉闷空气时刻侵袭着两军。
可现在,两军谁也不敢轻易言退,战争已经胶着,尤其是契丹,契丹斥候已经发现营州军的前锋,已经面临无路可退的境地。
在落雁坡西北不远的一处高地,成功俯瞰脚下的战场,指了指身后。
现在,就让这场盛宴来得更精彩些吧!
罗艺满脸喜色,朝双手上吐了两口唾沫,抄起铲子,带着五百多弟兄,就开掘湖泊的岸沿,眼开着一个大口子慢慢形成,一股迅猛的水流在山间奔腾,裹挟着一切,疾如疯马,咆哮着一路向下冲去。
隋兵们骇然回顾,一道灰黑色的瀑布从天而降,恍如一条墨龙奔腾咆哮,纷纷不知所措,望向自己的长官。
而第一滴雨滴终于姗姗迟来,落在第一个士兵头顶,接着很快就是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打得地上的沙石乒乓作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面对这天地之间的沛然之威,没有什么可以抵御,不少人直接狂奔乱走,寻找躲避之处,完全听不到将领们在呼喊什么。
整个天地之间,到处都是惨嚎,呼喊,以及夹杂在雨水中的泪水,那是孤独无助的契丹士兵,看着高高的水势,面临死亡的恐惧,才想起生的可贵。
树木,砂石,人体,马匹,处处都是,随波逐流。
黑色,黄色,红色,绿色,色彩缤纷,混成一团。
……
李景好容易奔到高处,看着脚下肆意奔腾的洪流,在其中载沉载浮的隋兵,只觉得双眼模糊,再也坚持不住,一下子跪在地上。
冯慈孝面色无比凄然,看着身后仅余的几个亲兵,颓然一叹,努力将李景从一滩烂泥中拔了出来。
将军,何须如此,此是天地之威,人力又何以违抗,将士们,将士们,只是命不好罢了,况且,这么一来,契丹人不仅无法突围,而且有全军覆灭的可能,若好好上表,虽然未必及得上丧师之过,但功过最少能够相抵。将军,您要保重啊!
冯兄弟,我倒不担心某之前途,某出身陇右李家,当不致获罪,可这些士兵,他们是无辜的啊,他们有家庭,有亲人,有子女,是某无能,是李某无能啊!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啊!众位兄弟,是李某钱累了大家啊!兄弟们满走一步,李某不久之后就到!
或许是受到刺激太厉害,或许是内心太过自责,李景竟然自责起来,看起来有些糊涂了。
冯慈孝和几个亲兵倒是相当感动,之前为李景不近情理所产生的怨怼早已不翼而飞,此时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得到这么一个主将,还有什么好说的,唯有效死而已!
……
看到居然能够产生那么大的声势,五百多人默不作声。
有人甚至不由自主扼住自己的咽喉,仿佛正浸在水中沉沉浮浮,难以呼吸的人是自己。
那是无数在洪流中苦苦挣扎的同类啊!
成功脸色憋得通红,突然疯狂双拳擂胸,奋力大吼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滂沱的雨水,丝毫不会停息片刻,他的叫声也是那么无力,即使身边的高开道也只能听得到只言片语。
泪水疯狂涌出,他觉得自己罪恶透顶,头深深地伏在泥地里,口中不住呢喃。
我只是为了妞儿,只是为了妞儿!
可在他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却不断在提醒着他,自己很享受这种操控别人命运的感觉,而这才是他真正恐惧的。
无论怎样,包括罗艺毛建元在内,所有人望向他的目光都很复杂,不是怜悯,而是深深的恐惧。
……
天地一色,到处黑沉沉,五尺之外即看不见人。
丢失了所有辎重,衣物也已被雨水浸湿,身上又饿又冷,连说话都在打着寒颤。
李景终于病了,半夜里发着烧,不停说着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