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十八年的十月上旬,得胜县衙,将军府的亲卫,连同所有衙役都躲得远远的,不敢在公房周围耽搁丝毫。
成功和柳声言的争辩声,一声响似一声,高亢的可以传出很远,谁都可以从中听出其中蕴含的怒意。
成将军,你不要太过分,莫以为柳某一步步听从你,就以为柳某只是一介可以随意摆布的傀儡!?
这已经是一个相当严重的指责,成功也没有想到,他的反应竟然会有这么大,不由有点迟疑,不过还是没有放弃继续说服他的念头。
敢问柳兄,当今天下,究系何人之天下,自有君主制开始,无不号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夏商周乃至春秋战国,何人站于最后,始皇不可谓不雄才大略,强秦历两世而亡,大汉国祚绵长,强极一时,不也只历几百年而消亡,西晋变东晋,迁都到建康,拓跋入中原,国分南北方,北朝十六国,南朝宋齐梁。自南陈被灭,国家重归一统,这天下,皇朝换了一个又一个,天子更是如同走马灯,来来回回,让人眼花缭乱。依你之见,柳兄,这所为如何?!
无疑,成功的话一句句都如重锤击在他的胸口,让他无力辩驳,只能无力的指责,可声音小的他自己都几乎听不到。
你,你这是大逆不道!你这是妖言惑众!
哈哈,这里,仅你我二人,我成功又能迷惑得住谁!
这时,柳声言无力的叹了口气,抬起了头,眼神转为澄明,语调转为沉稳。
那你需要柳某做什么?!
没什么,只有一句话,柳县令,一切皆秉公而断!
成功的眼神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意思无疑已经很明显,让他心中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在大量突厥人涌入得胜城,带来无限生机的同时,相应的带来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比如汉民自认优越,欺侮了突厥人,而他们自然不甘受辱,反将汉民教训了一顿。
对于这类事情,只要没有造成人命官司,成功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现在时机还不成熟,若过早介入,也许会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
可现在,情势急剧恶化,已经不由得他继续装聋作哑,再不插手,之前构筑的一切大好局面都将付诸东流。
原来,在前天晚上,两个醉酒的士兵,将一名路过的突厥女子轮间,事后,该女子父兄一时不忿,告到了得胜县大堂,要求柳声言缉拿凶手,出于一时义愤,不少突厥人自发前往衙门门口声援。
可柳声言不知触动了什么神经,竟然强势若斯,声称证据不足,又没有人证,分明是诬告云云,将告状人赶出大堂。
后来,他们的首领觉得息事宁人比较好,亲自到县衙要求撤销诉状,毕竟在人家的地头上,成功之前对于突厥人的狠辣,以及他们死前的惨嚎,还依稀回荡在他们耳边,若没事,谁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本来吧,事情到了这么程度,基本上已经可以宣告结束,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隋军军营中又发生了一起虐待突厥新兵事件,一名突厥士兵因伤重致死。
这时,突厥人才真正感觉恐慌起来,他们担心这是不是出自成功的授意,以后会不会不断发生类似的事件。
于是,几个首领联袂拜访成功,他这才知道事情的始末,身边竟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在气愤的同时,他不由陷入了隐忧。
他自然看得出,得胜城如今已经坐在一个火药桶上,矛盾一触即发,若不妥善处置,自己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势必将化为流水。
只好好生安慰几位族长,吩咐人好好安抚死者家属,他这才早早来找柳声言,期盼得到他的支持。
可对于拥有莫名优越感的柳声言来说,要想让他接受自己的理念,那是何其不易,成功费尽唇舌,将自己所熟知的东西,尽可能的摆了出来。
最终,柳声言终于被说服,成功取得了胜利。
下午,县衙发布文告,犹如一时惊起千层浪,使这个平静的小城,立刻掀起无数惊涛骇浪的前奏。
明天,将现场审判肇事隋军士兵,由柳声言亲自主审,成功陪审,希望苦主及时到案。
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有人以为这不过是他在故作姿态,有人以为他是沽名钓誉,只有极少数如老因扎吉这样的智者,才一眼看透其中的关键,这成将军是要玩真的了,这位将军还真是个人物,不枉当初自己对他的信任。
对自己足够狠,才能对敌人更狠,使人畏其威而怀其德,真好手腕!
到了当日,得胜县衙前面围了个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观望,这件事,实在是影响过于重大,而且当事人身份特殊,是两个云州军士卒。
因为受害者没有证据,为了让人无错可挑,更有说服力,成功特意寻来了包括那两个肇事士卒在内的五十个军兵,让受害者亲自当众指认。
那个少女本已绝望,以为只是做戏而已,现在大着胆子在候选人群之中寻找,众目睽睽之下,两个士兵先后被翻了出来,再也无法抵赖,当庭认罪,衙役当时就想前来捆绑,被成功喝退。
不必绑了,给二人留一点尊严吧!
两人心下感动,一齐跪在成将军面前告罪。
将军,我等罪无可恕,酒后失德,愿领一死,只恨自己辜负了将军期望,污了将军的清名,标下等即使一死也难以心安。
没想到成功却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看着两个军士,他甚至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王广,李催,你们俩跟随我征战多时,多有战功,走至今日,成某实在惋惜之至,哎,你们还是没有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什么地方了,罢了,这都不重要了,路上,你们记得,本将不怪你们,且愿意亲自送你们一程。二位兄弟,你们恨某无情么?
王李二人相视一眼,讪讪而笑,王广说道。
能够在将军麾下效力,是标下等的福气,这些时日,是小人等一生当中最快活的日子,若有来世,某等还愿在将军麾下当兵。
好,拿酒来!待成某与两位兄弟共饮此杯!
三碗白酒分别递到三人手上,成功一端酒碗,那二人也急忙举碗回敬,皆一饮而尽,三只酒碗摔在地上,立时粉碎!
两位兄弟,一路好走,你们先去替成某开路,某一定随后就到。
是,将军!
王李二人脱掉上身衣物,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上面疤痕处处,触目惊心,面对着无数观众,双膝跪地,突然开口唱起了云州军歌,慷慨激昂的声调让所有人都不觉黯然神伤。
我们生来都是一个个良民,
从来都是爹生妈养努力出息,
天生不是军人,
全部都是,
被逼的,
被逼的,
……
至于成功,阴沉着脸,手中执着一柄鬼头大刀,随着轰隆隆激昂奋进的鼓点,依次将两具头颅砍下,他下令将两个头颅在衙门悬杆示众三天,然后再行收敛下葬。
顾不得和任何人打招呼,他骑上战马,就离开了。
在所有人还在议论纷纷,心怀忐忑之时,成功已经返回了隋军大营,此时,五千多军士正集中在校场,鸦雀无声。
他们已经知道,之前,有两名同袍已经丧命,被将军亲手当众处斩,现在,又不知道将会有几人会人头落地。
说实话,他们并不十分理解将军的举措,但天生的服从感,让他们相信成功,相信成功的决断,如果将军决定这么做,那肯定是对的。
只有绑在柱子上的两个主犯早已面无人色,还有其他六个从犯,正在惴惴不安地等待什么命运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短短的路程,成功很快就到了,一路上,他考虑了很多,杀鸡儆猴的作用已经达到,再多杀人已经无益,但不能不让他们自己接受教训,尤其是两个为首者,绝不能轻易放过。
将战马的缰绳丢给等候的亲兵,他提着马鞭就上台了,阴沉着脸,先不说话,背着手先来回踱了几步,拿出扩音器,放在唇边。
弟兄们,成某只问你们一句话,一入云州军,皆为己亲人,所有士卒,军中皆为兄弟,这是成某对你们最基本的要求,对你们自己的兄弟,你们会动辄打骂吗?!
不会!
五千人异口同声,鼓足中气大声相应。
那这些突厥新兵是不是我云州军之人,在面临危险的时候,是不是我们可以信赖的手足兄弟,可以将我们的背后放心托付的手足兄弟!?
成功继续加大音量,一边等待着士兵们的反应。
是!
既然是兄弟,你们为什么还要那么混蛋,为什么要让成某为难,成某拿你们当兄弟,为什么非要逼我将刀口对准自己的弟兄!?你们还跟外边的人不一样,他们喝醉,酒多误事,你们是在清醒之下,是不是混蛋,该不该死!?
是!
好!既然你们也认同,那咱们就得好好算算这笔账!马六、江沙,你二人伙同其他六人,于前日夜间,虐待新兵,致铁骨那摩死亡,一个年仅十七岁的突厥年轻人!你等,可认罪!?
其他八人,自知难以幸免,索性光棍一些,咬了咬牙。
标下等认罪!
好,既然这样,那本将就判决你二人为首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念你二人有功,判决你二人绞刑,至于其他六人,身为同袍不加劝阻反而助纣为虐,每人鞭五十,剥夺军籍发到新军营,以观后效!你等,可心服?!
标下等心服,愿意领罪!
几个行刑兵士分别上台,或执刀或执鞭,一一站定,然后就看到成功站在了最后一颗柱子那里,除掉浑身盔甲,在寒风中,现出坚实的躯体,继续高声喊道。
成有为御下不严,以致兄弟殒命,实在难辞其咎,为将者,赏罚分明,本将有过也理应受罚,特判鞭笞五十,陈山,上台,你来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