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四号,李芳泽一行人到了汉口码头,有句老话说:装不进的吴城,卸不完的汉口,是说这两个地方的水运繁忙。
因着江上太阳及辣,李芳泽、神秀、冯嵇三人就没出过船舱看江景,等到了汉口码头时,却是被汉口的繁荣景象给震惊到了。
一般的内陆城市,一到炎炎夏日,街上就少有人出没了,汉口这地方却不一样,太阳再毒辣,那街上还是人来人往,一个个精神的很,大着嗓门吆喝,嗓门大,也是汉口人的特征之一。
汉口的繁荣,是因为湖广的漕粮都要在这里交兑,销往湖广的淮盐也要在这里转运,所以汉口商贾云集,贸易繁忙,所以这里的商业、交通颇为发达。
李芳泽忽然想起的武汉的热干面,后世的人常说,到了武汉,不吃一碗热干面那是白去武汉了。她还记得以前在武昌或汉口火车站停脚的时候,总能看到来往的人手中有端着一碗热干面滋溜溜吃的爽快。只可惜,现在热干面还没诞生,吃不到。
他们始一下船,就有一堆抬着有遮阳顶的滑竿的汉子们跑了过来围住了他们,纷纷说:“列三个大爷,来错翘子撒,要克哪希我们带难们克”(三位大爷,来坐轿子哟,要去哪里我们带您们去?”)
这架势,就像后世一到车站,就有一堆开摩的围上来接客一样。
这可苦了李芳泽他们来自外乡的三个人了,一句也听不懂,不过这不打紧,看样子是叫他们坐滑竿,李芳泽心想汉口这地方云集四方之人,想来码头上的轿夫们会有懂江淮官话的,于是微笑着说着官话:“我们要去驿站,烦几位带我们过去。”
大热天的,一群人在这里等顾客坐滑竿挣几个钱,确实有些不容易。其实驿站一般离码头不远,稍走几步就能到,只是李芳泽看着心软,就应下了。
没想到有几位确实懂官话,且还会说:“好嘞,大爷上坐,咱们这就把三位送到驿站!”
三人在驿站歇了一晚上,次日,李芳泽穿上青色的七品鸂鶒补子官服,在码头找了个会官话的本地人当翻译,带上礼物,坐了驿站的轿子去湖广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去拜访左右布政使。
为送这礼物,还花了好一通心思,她不清楚左右布政使分别是什么样的人物,那么就不好有的放矢。还好冯嵇提醒,甭管是什么样的人,总之都是读书人,只管往“文”的方面送。李芳泽就想到了自己穿越时带的书,还有一本《昭明文选》和影印版《御赐澄清堂法贴》,这两样礼物在当下看来也是不轻的,且很体面。
到了衙门口,按照以前的惯例,李芳泽给门子送了小荷包,让后报上名号,递上名刺。不想这门子挺规矩,还道:“我们列希不兴搞列套。”然后拿着名刺往里头报信了。
翻译人立刻翻译,说这里这兴送门包这套规矩,还小声跟她说,两位布政使大人管人严厉,衙门里当差的人都规矩的很。
能把手下的人管的服服帖帖,说明这位大人本事不小,李芳泽虽还未见两位大人,但已有些好感。
不消片刻,门子便出来带着李芳泽去勘验司验明部照,然后又去了主簿厅做登记,最后被一个衙役带到一间屋子,奉上茶水,而后说:“大人还在处理公务,相公稍坐。”
谁知这一等,便是大半日,一直到了下午,也没个人管她吃饭的事,早就饥肠辘辘了。翻译人也饿的不行,又等的不耐烦,便在李芳泽跟前抱怨:“我的大人,小的家里还有事要忙呢,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哟,也没个饭赏的吃。”
他急,李芳泽如何不急,也不知道布政使大人故意冷着她呢,还是真有事要忙。翻译人还继续嘀嘀咕咕着,只是改了口音说汉口话,李芳泽也不懂,心想,反正布政使也不是本地人,大抵是会说官话的,留着翻译也没多大用处,便赏了几个钱给他让他离开了。
一个人枯坐,更是难耐,李芳泽的心思转了好多遍,按理说下官汇报,也算是正事,无须以有正事忙的借口忽略掉她这个正事。除非真有特别要紧的事要处理,可看衙门里头差人的状态,又不像是有了要事发生的样子。
一直到了快天黑,李芳泽终于把人给等到了,却只到了一位,穿着绯色锦鸡补服,不知是左布政使张锦修还是右布政使吕文英。
李芳泽弯腰行礼:“荆门县知县李芳泽,拜见大人。”
对方微微抬手,说道:“小友请起,坐下说话。”
听他这么说,李芳泽顿时心如明镜了,“小友”是有科名者对没考取秀才的儒生的称呼,然而李芳泽既然已经被赐为进士出身了,这个称呼便不再适合她了。
这位大人是接到“通知书”了的,应该知道她的出身情况,然而此时故意用小友这称呼,便是不承认她的身份了。
那么今天让她枯等一整天,也不差人管她饭食,很大可能是有意而为之。
也难怪,他们进士出身,都是一步一步考来的,乍一见她这样秀才都没考上的人一步登天被赐为进士了,心里自然有些不舒服。
李芳泽虽然理解对方这种心思,但并不代表内心不会不介意。只是不好当面翻脸,便堪堪承受下来了。
“多谢大人。”
“本官是左布政使,右布政使吕大人还在处理公务,分【身】乏术,所以没能来。”
李芳泽合拳:“原来是张大人,久闻大人之名,今日下官能得一见,甚幸,甚幸!”说完,拿出包装好的礼物递到张锦修跟前,“这是下官备的一件薄礼物,乃是一部《昭明文选》,此书有一奇,印刷之字只有蝇头大小,遂只一本便容纳所有内容。”
谁料张锦修并不看礼物,反问:“阁下是哪一科出身?”
李芳泽心中一顿,知道张锦修这是有意在为难她,先前呼她为小友,就是不承认她的身份了,现在还要问她是哪一科出身,势必是有话叫她难堪。
遂先自己揭自己的短,说:“叫大人笑话了,下官哪里有什么出身?原本今年四月要府试,谁料遇上了反王叛乱之事,遂俯视为成,自今还是个童生。只是在叛乱中立下了微薄之功,感皇上如天之德,赐了正德十二年丁丑科进士。”
大明的官员从来没有顾人脸面一说,向来嘴上不饶人,就要当面让人面红耳赤下不了台才好看。李芳泽此番虽然先一步揭了自己的短,张锦修还是有话要刺她以刺。
“既不是真正的进士出生,我看着书还是阁下留着自己看吧。”又道:“这做官呐,须得读好圣贤书,方能明天理,才能治国导民。否则若是以白丁去料理民生,天下岂非要大乱?阁下说是也不是?”
李芳泽微微一笑:“大人这话,下官不敢全全苟同,读圣贤书自然更容易体察天地之道,明天地之理,然圣人云,人之初,性本善,也有未读而明理者,否则如何有云: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之语?且那饱读圣贤书的,也未必能体天地万物之心,与父母保赤子之心。反而惨刻无道甚矣,如那蔡京熙宁三年进士第一,反倒做了奸臣,这却是何故?且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可见,若是有德之人,虽为白丁,亦可成为名扬天下古今的好官,饱读诗书之人,也会是那遗臭万年之辈。”
张锦修听李芳泽把他的话批驳的一无是处,面色难看的很,便道:“阁下此言,似把自己比作虞舜傅说这样的现贤了,实在不谦虚甚矣!”
李芳泽却说:“下官仰慕过往先贤,势必也要做后世的先贤。”
张锦修听了,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大骂:“狂徒!无知狂徒!汝以童子之身,安敢口出狂言?!”
相比于先前的不安,眼下李芳泽静心了许多,她淡淡反问:“难道大人不以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为榜样么?”
张锦修呐呐无言,天下间的读书人,都有个出阁拜相使天下大治名留青史的理想,他自然也想过要做管夷吾这样的人。然此时,若是赞同李芳泽,便是认输,若是不赞同,那岂不是打自己的嘴?
李芳泽站起身朝他再次弯身,而后起身道:“大人,下官虽无正式出生,但有一颗为百姓谋福之心。下官到底配不配做这个知县,还请大人监督,若是下官真无这个才能,日后下官便卸印辞官,回家去做学问。天色一晚,不便叨扰,下官告退。”
出了布政使司衙门,李芳泽深吐一口灼热之气,暗想,这下把上司给得罪了。不过适才她就算不这么硬气,也还是会因为出身问题被他瞧不起,若是做小伏低反而会更掉底子,倒不如硬气点还显得自己有些风骨。
不过,这下倒是对大明的刀子嘴官员有了些认识,这还只是第一关,以后还不知道要遇到多少这样人,而最让她当心的是因为自己身份问题将来会镇压不住下级……
李芳泽上了轿子了,郁郁地回到了驿站,明天还要去见按察使,恐怕又是一场口水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