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二月十三，冬天就要过去了，河边杨柳枝头已经漏出了些许春意来。比春天更早回来的是热闹，人人都穿着薄厚适宜的新衣踩着残雪出了门，或是走亲访友，或是做点小生意，总有数不尽的事等着。
一匹骏马自熙熙攘攘的长街上奔驰而过，溅起了不少刚化的雪水，弄脏了路人的新衣。脏了衣裳的路人正欲发作，却见这马通身雪白，奋鬣扬蹄，神骏无双，端的是难得一见的好马。马后还跟着一辆雕饰靡丽的马车，金饰银带，也由一匹骏马拉着。周围侍奉的奴仆无一不是衣衫簇新，整洁精神。这人自幼在天子脚下长大，自认也是见过些世面的，然而这等阵仗，却连他也少见，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的官宦人家。
那人立时怂了，只等马车走远了，才朝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狠狠唾上一口道：“只盼着你那天也倒了霉，也教人这么欺负才好！”说完他又咂咂舌，道：“也不知什么人家才有这等风光？”
他本是自言自语，背后却传来一个应答声：“哈哈哈，这家人来历可不小啊！”
路人一回头，答话的是个身着短褐，皮肤黝黑的男子，有些年纪了，看着却有些见识。路人奇道：“你知道他家的来历？”
男子也不计较他的称呼，嘿嘿一笑，将褪色的烟斗通了通，又装上一管烟，一边噗呲噗呲地抽着，一边自顾自地说起来：“这话说来就长了。这家人姓薛，世代都是做官的，祖上还入过内阁，不过如今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这一辈只做了个芝麻大小的官儿。”
“一个小官也能这般威风？别处倒也罢了，这可是皇城根下！”
“老弟莫急，听我细细道来。如今薛家管家的老爷单名一个达字，可谓是文不成武不就，无甚才干，全靠祖荫才做了官。薛夫人本姓李，家世也是普通，不过贤惠得紧，薛夫人膝下有两子两女，那两子随了薛大人，没什么可说的，倒是那长女，真是命好！听说极是贤淑貌美，到了年纪就参加了选秀，被先帝爷指给了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
“当今的皇后可不就是姓薛？”路人恍然大悟，“原来是国丈府！怪道是如此风光！”
“不错，那位薛小姐进了东宫后很得太子喜欢，不久便封了太子妃，六年前陛下继位，这位薛太子妃便顺理成章地做了皇后，薛氏一族也跟着鸡犬升天了，薛老爷不仅升了官，还封了侯爷，薛老夫人和薛夫人也得了诰命。薛家的几位少爷均娶得高门千金为妻，就连薛家一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外孙女也和侯府公子定了亲事。方才那位骑白马的，看年纪约莫就是薛娘娘的三弟，单名一个谨字，如今在巡防营领着差事呢！”
“祖上是阁老，爹爹是侯爷，姐夫是皇帝，姐姐是皇后，倒真真是好命！”
“老弟你也莫要羡慕，这薛家的富贵也不知还有几天了！”
“怎么说？”
“我已经说了，薛家有这一天全靠祖上积德，家中居然出了个皇后。且今上念及结发夫妻的情谊，对皇后颇为宠爱。如今宫里只有魏娘娘生了一个公主，若是皇后能生下一位皇子，可就是正经的嫡长子啊，将来或许还能继承大统。”
那路人眼中的羡艳之色愈盛。
“可是从二三年前起，皇后就得了重病，宫里的太医轮番上阵也瞧不出是什么毛病，治了这么些年也没什么气色。好在嫁的是皇家，多少好医好药都耗得起……”
“老兄的意思是……皇后快不行了？薛家也要跟着倒了？”路人压低了声音。
“这等深宫内苑之事小老儿如何知道得清楚？或许皇后吉人自有天相，或许那一日就否极泰来也未可知啊！”
……
他们说话之间，薛家的马车已经出了城门，往城外清泉寺而去。
马车上坐的是薛家老太太，太太李氏和薛家的外孙女嬿婉，还有一个薛家的庶女迎宣。那男子说得不错，皇后病重，且境况一日差过一日，就连号称国手的太医院院首沈兴聪也束手无策。本月中旬李氏按例进宫探视皇后之时，皇后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屋子里要点上十几个火盆子才觉得暖和，根本见不得一丝风。薛家上下自是忧心忡忡。女眷们便挑了个日子，由薛谨护送着往城外寺庙去为皇后祈福。
清泉寺是有名的古刹，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别说达官贵人，就是皇帝皇妃也常常前往寺中烧香祈福，可谓是名满天下，香火十分鼎盛。高大雄伟的寺庙坐落在城东芦山之顶，苍翠的树枝掩映之间，隐约可见高高翘起的檐角。清泉寺修建得并不富丽堂皇，只是石阶木柱，朱漆黑瓦，寺中遍植松柏梧桐，幽静清新，不落俗套，反倒有些返璞归真的味道。
国丈府来访，方丈自然是早早就带着一众僧人候在了室外，亲自将薛老太太一行人迎进了大殿。早有僧人准备好了香火，女眷们持着几只点燃的香，跪在佛像前虔诚地磕头祷告。
嬿婉也在其中。她今年不过十五岁，出落得一朵玫瑰花似的。今日因是进香，她穿得十分素净，髻上不过一支青玉簪子，再就是一枚玉蝴蝶压发，一身粉色的长裙，不施粉黛，却更显得她丽质天成。
她是薛皇后的表妹，虽然这位皇后表姐便进宫时她还年幼，没什么姐妹情分，但嬿婉还是真心实意地祷告道：“求佛祖保佑娘娘平安康泰，保佑薛家恩宠不散。”说完又磕了一个响头。
待拜完佛，迎宣便在后头轻轻扯了扯嬿婉的衣襟，小声道：“姐姐，咱们去寺里逛逛吧。”
对于深闺之中的小姐来说，安静单调的古寺也有趣得紧。
今日出来并非为了游玩，嬿婉有些迟疑，她看一眼薛老太太，薛老太太仿佛明白了迎宣的意思，道：“你们姊妹走走去吧，难得出来一回。”
薛老太太使了几个丫头婆子跟着她们，住持也指了个七八岁的小沙弥为她们引路。
寺中无非是供奉着菩萨的宝殿和打坐念经的禅房，小沙弥一一引嬿婉和迎宣看过，每过一处大殿或楼阁，他都能说出些名目典故来，说话又甜，逗得嬿婉和迎宣连连发笑。嬿婉一问才知道这小沙弥在寺中是专门引客参观的。原来寺中来往女眷甚多，因此住持特特挑了年纪最小的沙弥来干这差事。
嬿婉见他机灵，便心生喜欢，命婆子赏了他一个荷包。
小沙弥得了赏赐，越发热情起来：“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寺里的风景，这些宝殿还在其次，最妙的是寺后那一片桃花林，寻常没人去，安静得很，只有春天的时候寺里来那些人最喜欢到那里饮酒赋诗，说那才是本寺第一等景色。这几日桃花正正开得好呢。”
嬿婉和迎宣都有些动心，一旁的婆子却道：“不可，姑娘们都是金贵人，到外头去，叫人瞧见了可怎么好？”
小沙弥道：“嬷嬷，不妨事的，那里寻常无人去，且今日薛三爷派人封了寺，怎会有人进来？”
“便是没有外人，这寺中的和尚虽是出家人，到底还是男子！”
“今日贵人驾临，师兄弟们早已得了吩咐，呆在禅房中念经，免得出来惊扰了贵人。而且，师兄们住的禅房离那地方也远得很。”
迎宣见这小沙弥口齿伶俐，将婆子的话一一堵了回来，便也笑起来：“三哥哥办事想来可靠，咱们便去瞧瞧吧。”
那小沙弥说得实在不错，寺后桃林一片，桃花初绽，漫漫灼灼，如同天边云霞弥漫，又伴着点点花香，淡且清雅，沁人心脾。此处倒真是难得的胜景。
小沙弥颇为得意：“方丈说，就是神仙住的地儿也不过如此了。”
婆子不屑：“不过是些花儿树儿，姑娘若是喜欢，要多少没有？何必眼巴巴地跑到这看呢？我倒觉得府中的比这好了不知道几倍。”
嬿婉不甚赞同：“那可不一样，此处桃林一看便是天然所生，不比家中那些，虽也好看，却多了几分工匠气，反而落了下乘。”
婆子听不大懂这一番话，只是劝道：“就是再好看，如今姑娘也看过了，快回去吧。若是回得晚了，让老太太知道姑娘溜出来，发起火来，还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受不受得住呢！”
迎宣见她又聒噪起来，心里着实烦闷，赏景的心情也没了，嫌恶道：“得了得了，你这老货别再唠叨了，咱们回去就是。”
正转身欲回之时，背后却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谁在哪里？”
嬿婉回头，一个丫头上前道：“姑娘，这林子里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