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看到大门口有鞭炮屑,有些犹豫,站在那里没有动,嘴里却试探道:“我是明湖城来的,为廖三公子给钱姑娘提亲,你知道吗?廖府,可是咱梁中省头一家的都督府。”
石榴吓得脸色苍白,她还不知道廖成天知道了文瑾是女子呢:“你在这里等着。”
文瑾已经听到了,她疾步走了出来,低声给那媒婆道:“你也看到了,我哥哥刚刚被封为七品的知县,你转告三公子,我打死也不会做妾的,没得哥哥凭本事升的官儿,让人误会是靠了裙带关系。”
“哎呀钱姑娘,你可别打错了算盘——”
“闭嘴!再咋呼一声,我直接把你丢进那边的鱼池里去,廖三公子若是问起了,我就说没见过。”
文瑾的眼神简直能杀死人,媒婆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匆忙间绊到门槛,一个后仰摔了出去。
“快滚!告诉廖成天,我钱文瑾哪怕出家,也绝不会做那种下三滥的女人!”
“你,你,等着!”媒婆也生气了,站在大门外,拍打了身上的土,扭身往村外走,那里有一辆牛车,看简陋程度,大概是她雇的。
还好这会儿家里闹哄哄的,没人注意大门口这一幕,文瑾带着石榴转回家。
文翰请王大人在上房坐了,自己却急匆匆跑去换衣服,刚才妻子哭得凄惨,他一时顾不过来。
见文翰一身大红,转眼换了孝服,王大人也有些黯然,拍了拍文翰的肩膀:“钱大人,节哀顺变!”
“多谢关爱!岳丈身体一直不好,没想到强撑着给我们办了喜事,就这么去了,贱内实在受不了这个打击,刚才家里忙乱异常,慢待大人了。”
“无妨,无妨!”
“还请大人进京,多替在下美言,钱某不是不想为朝廷尽力,只是忠孝不能两全……”
“理解,理解!”
文翰出门,从文瑾手里接过一个包袱,一个藤箱,提进去:“王大人一路辛苦,这是家父准备的一点礼物,还请不嫌粗鄙,敬请笑纳。”
“岂敢,岂敢,礼轻人意重,钱大人过谦了。”
王忠仁这是接受了礼物,文翰松了口气,他请人家稍后,自己铺纸磨墨,写了一份请求丁忧的奏疏,让王忠仁带上。
“钱大人事务繁忙,王某这就告辞了,”
“这如何使得,还请吃过午饭再走。”文翰这是真心挽留。
“不用了,不用了。”王忠仁见文翰亲自拿礼物,房子也窄小破旧,唯恐饭食不好,说什么都要离去,反正他这来回,住宿和吃饭,都在驿站里,有朝廷兜着。
文翰无奈,只好送客人出门。
王忠仁到了驿站,才打开文翰给的包袱,一顶狐皮风帽,一件青色团花缎面的山鼠皮氅衣,一双高腰羊皮靴,还有一条深黑皮质的金锁扣腰带,藤箱里是莲子、山菇、核桃、大枣等山货。
若是按京城的卖价,礼物不下百两银子,把王忠仁高兴的,心里暗想:“没想到这个钱文翰,还是个含蓄不外露的,自家日子一般般,连个趁手的小厮下人也没有,竟然出手这么大方。”
礼部是穷衙门,地方官员犯不着巴结,他在外面跑一趟,虽然收了不少礼物,却都是些地方土仪,无非核桃大枣腊肉等,不值什么钱,只有文翰送他一身衣服,是一路所得最贵重的,王忠仁回京之后,把文翰夸了又夸,皇上已经病体支离,常常糊糊涂涂,当权的刘国师,也没时间和文翰这样一个七品小官生气,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再说文翰带着嫣然去李家庄奔丧,牛车走到大门口,孙小平上前叫门,被甄氏安排的下人拦住了:“太太说,李家没有这门亲戚。”
嫣然气得脸色通红,文翰安慰妻子:“预料中的事情,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可我总不能不哀悼父亲吧?”嫣然的眼泪都流成河了。
文翰也很着急,他想了又想,小心地问妻子:“你是不是和小舅子感情不错?”
“嗯!”嫣然疑惑地抬头,忽然明白了丈夫的意思,让车夫掉转牛头,退出村子,请村头的大爷,去家里给小弟浩然送信儿。
甄氏忌恨前房女儿嫣然,她所生的女儿俏然也和这位姐姐不亲,但儿子浩然却不喜欢亲娘和亲姐,偏偏喜欢和爹爹、大姐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甄氏不通文理,俏然念书也笨得很,浩然却像了父亲,和嫣然一样,在读书一道十分开窍,他自从启蒙,在家就渐渐和亲娘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反而有事没事,喜欢腻在父亲身边,李秀才身体不好,嫣然就担负起教养幼弟的职责,这使得甄氏对嫣然更加恼火,总认为嫣然在背后挑拨她们母子关系。
浩然才十岁,父亲去世,他心里十分惶恐,在灵前哀哭不已,娘亲和二姐也没少安慰,可这俩说话,非常不中听,什么“父亲去世了,这个家就是他们娘儿几个的天下”,什么“浩然从今以后,就是李家当家的,这万贯家财,就是他的”。
他李浩然就那么稀罕钱?没了父亲,浩然的心都被掏空了,真想不通,娘和二姐,为何还亦悲亦喜。
“少爷,大姑娘被挡在外面,不许进来吊唁。”奶娘的儿子,小厮欢年趁人不备,悄悄给浩然道。
父亲突然离世,浩然一下子老成起来,他没有因为愤怒而叫嚷出声,只是微微点头,问道:“大姐夫来了吗?”
“说是来了。”
“在大门口?”
“不是,在村口。”
“好,我这就带人去迎接。”李浩然郑重地给父亲磕了几个头,站起来理了理衣服,走出灵堂。
“少爷,少爷,你怎么出来了?”管家王和跑过来。
“家里可安排人迎客?”李浩然威严道。
“安排了,安排了。”
“安排了?那为何大门紧闭?你让吊唁的客人如何进门?难不成个个敲门才给开?”说着,浩然就忍不住勃然大怒,手里拿着丧事日程单,就砸向了王和的脸,“懂不懂事?不懂,给我滚!”
王和不敢吭声,却站着不动。
李家以前的管家叫李玉林,李秀才病了,甄氏就把娘家的远房表哥王和叫了来,把李玉林赶到了庄子上,前几天,李秀才把王和赶走,让李玉林掌家,这人刚走,甄氏立刻又把李玉林赶走了。
“去,把我母亲请来!”
王和自然希望来个撑腰的,掉头急急走了。
李家这个院子,还是李秀才的祖父时建的,当时家大业大,院子自然又大又宏伟,甄氏走过来,也费了好一会儿时间,她老远看到儿子,便夸张地大声问:“浩儿这是怎么了?王管家如何惹你生气了?”
李浩然也不说话,等娘走近了,才拉着她袖子,进了灵堂:“娘,爹爹说,他想你了。”
把甄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孩子,乱说什么呢。”
“娘,我问你,爹爹这叫不叫尸骨未寒?”
甄氏不敢吭声。
“娘,我问你,女人是不是有个三从四德?”
“这孩子,你是不是发烧了?”甄氏伸手,想摸儿子额头,被浩然躲过了。
“娘,回答我的话,你可知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甄氏看着儿子严肃的面孔,恍然如面对丈夫一般,她就不明白,明明一个十岁大的小孩儿,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威势。
“娘,我问你,咱家现在,谁说话算话?你要是再不吭气,我就,我就开祠堂,请家法出来!”
“你敢对娘用家法!”甄氏气得跳起来。
“爹——,你看看娘,她不听话——”浩然忽然大哭起来,他念了几年书,虽然懂了一些道理,却不知道如何对付不讲理的人。
甄氏吓坏了,丈夫尸骨未寒,她若是过分,气得鬼魂还阳,可是要出大麻烦的,她一把捂住儿子的嘴:“浩然,浩然,你到底要干什么?”
浩然好容易拉开娘亲的手:“父亲新丧,你怎么关着大门?你让来吊唁的客人怎么看我们?”
“还不是那个贱人——”
“那是我大姐,你敢这么说她,我,我,——”浩然气得在屋里转圈,“娘亲,你若是不要大姐了,我也不在这个家待了,今后,你不是我娘,我不是你儿子。”
“呜呜——”甄氏大哭起来,“浩然,你个没良心的,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李嫣然狼心狗肺,你爹把咱家的家产,都给她陪了嫁妆!”
“住嘴!娘,还不是你把大娘的嫁妆偷了,爹爹才不得已拿咱家东西赔补。”
甄氏一听这么机密的事情,儿子竟然知道,一时吓白了面孔,随即,便怒气冲冲:“是不是李嫣然那个贱人给你说的?”
浩然也气坏了:“你一口一个脏话,哪有大家主妇的风度?你看大姐,被你欺负成那样,也没有说一句难听的。哼,你和二姐,就是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女人,还有舅舅,竟然撺掇你偷东西,真丢人!”
甄氏这才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和弟弟说私房话,让儿子给偷听了,脸色禁不住又白了又红。
“娘亲,大姐才不是那鼠目寸光的人,她哪怕穷困潦倒,也绝不会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你放心,她绝不会拿你一针一线。你打开大门,让大姐和大姐夫来给父亲行礼吧。我们家好歹也是高门大户,你看看你,做得什么事儿啊,也不嫌丢人,我将来,我将来若是读好了书,考秀才,考举人,不管多么出息,也要让别人笑话一辈子的。”
甄氏没说话,儿子这一句,倒是打动了她。
“那就,让李嫣然个小贱人进来!”
浩然狠狠瞪了娘亲一眼:“不许再这么说,你还是嫌我不丢人哪!”气狠狠地跺着脚,浩然走出了灵堂,亲自到大门口接姐姐和姐夫去了。
因为这场闹剧,嫣然到了灵堂,越发悲伤难忍,哭得死去活来。
李家大门洞开,来吊唁的人便络绎不绝,女眷前面,挂了帘幕遮挡着,文翰听到妻子的声音,心里疼惜,却因避男女之嫌,没法走过去安慰。
甄氏嫁来,刚开始还循规蹈矩,直到生下浩然,李秀才身体也越发不堪,她自认站稳了脚跟,行事就常常不按理出牌,李秀才没少教训她,十年下来,夫妻感情也剩不了多少,她借故家中事务繁杂,并没有在灵堂守着,而是坐在主院上房,听仆人管事回报家事,若是特别体面的人到来,比如沈家派的一个老妈子,娘家的弟弟和弟媳,她亲自去迎接,其余的宾客,一概不理睬。
当地人停灵,一般也就三五天,李秀才下葬的吉时,在初十的辰时一刻,虽然甄氏做人差得离谱,李秀才在世,还是积了很多善缘,丧事过得十分顺利。
嫣然第二天,哭得就不那么厉害了,这还是得益于浩然一句话:“大姐,爹爹不在了,浩然今后就可怜了,不如,跟着姐夫去读书吧。”
这如迎头棒喝,嫣然猛然记起,自己不光有爱她怜她的丈夫,还有个仰仗她扶持的幼弟,哭是不解决问题的,她必须坚强起来,打点精神,应对以后到来的风大浪急。
初十这天清晨,来奔丧的孝子贤孙,以及李家的晚辈,都拥着棺木,往祖坟而去,到了那里,还要完成祭奠大礼,安葬的时辰就该到了。
文翰的心情,却实在没法平静,岳母做事的行径,实在太差劲了,内德不修,外患将至,尤其是李家这种,当家的顶梁柱倒下,儿子年幼,还接不上力,三代单传,仅有的本家,血缘也间隔太远,遇到事情,人家未必会倾力相助。
送葬的队伍,马上就到李家祖坟了,文翰的心情略略宽松了些,只要岳父顺利下葬,就不会有麻烦了。
前面的队伍拐了个弯儿,来到一片地势较高的山包,以文翰掌握的知识来看,这里面朝东南,风光秀美,的确应该是个风水宝地,但,怎么不是李家祖坟呢?光秃秃一个坟茔也没有。
文翰对这些一无所知,他茫然四顾,竟然发现,岳父果然是要一个人埋葬于此,而不是进李家祖坟。
前面也有人感到疑惑,文翰听见有人解释:“祖坟已经满了,当家的在世时,买下了这面山坡……”
文翰松口气。
但送葬的队伍,却停了下来,文翰不明所以,原地站着等待,没想到,前面的人吵了起来,声音还越来越大。
“怎么回事?”文翰问。
送葬队伍首先是李家的后辈,文翰作为女婿,排在队伍的后面,这里多数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一个个表情木然,没人回答。
文翰往前面走去,李浩然脸涨得通红,和一群拿着锄头铁锨,粗布衣衫的农人对峙。
“浩然,怎么了?”文翰虽然和小舅子才认识,关系并不亲近,但看到小小男孩,一脸委屈和愤怒,他就不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
“他们,他们说,这面山坡,是他们王家先买的,爹爹恃强凌弱,逼着他们卖了去的。”
“这还不简单?派人把地契拿过来就知道了。”文翰的话一落音,对面的大汉就上前一步,食指都快点到他的鼻子了:“你是谁?不相干的滚一边去!”
“路不平,大家踩!我是谁不重要,关键是,事实是什么!”
“这是我们王家的坟地,我爹已经在去年下葬于此,李秀才仗势欺人,强迫我叔叔卖地于他,你们太欺负人了,别的地还罢了,这可是坟地,我们绝不会退让!”
巨荣的土地转卖,在县衙有过户手续的,文翰微微皱眉:“若是强买强卖,你们为何不早些出面阻止,而是现在,要误了逝者下葬的良辰?”
“我们才知道!”
“逝者已经离开三天了,你们以前不知道,难道这里有人开凿墓穴,你们还不知道吗?前两天做什么去了?”
“前两天?前两天你们家的大门,让进吗?”
李浩然气愤道:“让!来吊唁的多了,整个李家庄,多半都来了,你们凭什么这么说?”
对面的人似乎有些吃惊,他们接到的消息,可是李家大门紧闭,要拦住刚刚出嫁的大姑娘的。
文翰四下查看:“你爹的坟茔在哪?”
“就是你们挖的这里,李秀才强买了这块地,逼着我们把坟迁了。”
文翰觉得这实在不可思议,这块坟地,难道有那么好的风水,值得岳父费这么大精神吗?
对峙了足有两刻钟,有人疾跑送来了地契,文翰接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这根本就是一块荒地,李秀才直接从官府手里买的,哪有什么强买强卖之说?“若是觉得李家人做得不对,衙门朝那边,你们想必也知道,去敲鼓伸冤吧,莫要耽误这边下葬的吉时。”文翰不耐烦地挥手。刚才这几个人脸色,没有愤怒,只有凶狠,说话时又透露出李家的一些机密,文翰怀疑他们和李家的下人勾结,故意捣乱,说不定是想讹诈些钱财,这样的小伎俩,他还没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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