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下旬,天气越加寒冷,朝堂上的气氛也日益冷肃。
陈见浚勉力每日如常早朝,但是百官们早已看出,皇帝的精神最近一日不如一日了。
陈见浚越来越怕冷,坐在龙椅上,脚边要放上炭盆不说,手里、座椅两侧,都要放上手炉。
然而,熏得暖了,他又要打瞌睡。
有时候,臣子正在下面陈奏,陈见浚却坐在龙椅上闭上了眼睛,半天没有反应,弄得下面的人不知道是该继续下去,还是暂时打住,十分尴尬。
这一日又是如此,陈见浚不仅闭上了眼睛,头还一点一点的。当时正是户部侍郎陈奏明年修护河堤的拨款事宜,说到一半,不得不停下来。
这件事正是陈祐琮熟悉且经过手的,于是他就一些细节和这位侍郎讨论了几句,不想这会儿陈见浚突然醒了过来,大为恼怒,骂陈祐琮不尊礼仪,擅自打断大臣奏议,让他到殿外廊柱下思过。
天气阴冷,寒风凛冽。刚刚陈祐琮在殿中并没有披大氅,这时站在殿外,风从他的领口和袖口直灌进去,不多时他的全身都冻僵了。
这一日的朝会特别得长,陈祐琮在外边站了将近一个时辰。
朝会散时,陈见浚下了龙椅,要从殿后出去,怀恩小声提醒道:“陛下,太子还在殿外站着呢。”
陈见浚冷哼一声,道:“罢了,叫他进来。”
怀恩转头示意,一个小宦官连忙跑出去传旨。陈祐琮转回殿中,恭恭敬敬向陈见浚谢恩。
陈见浚见他冻了一个时辰,跪下去的时候腰还是直的,心中不由无名火起,本来想要再教训他几句,也没有心思了,甩袖离开。
怀恩等人连忙跟在后面出殿。
这一行人走了之后,冯浩等太子的随侍才赶快过来将太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陈祐琮起来,踉跄一下,方才站稳。冯浩连忙用貂皮大氅将陈祐琮裹了个严严实实。
回到长宁宫,又是请太医过来开祛寒的汤药,又是拿药酒揉擦胳膊和腿,尤其是膝盖,以免落下病根。
待人都散了,只冯浩留在寝殿中给陈祐琮擦药酒。冯浩一边替陈祐琮揉搓着小腿,一边眼中含泪小声嘀咕道:“陛下对殿下也太狠了些。数九寒天,让您在外边站了那么久。万一冻坏了怎么办?”
陈祐琮道:“不要说了。你这样唠叨习惯了,难免在外边也带出来。现在不比以往,若是惹出祸端,我未必保得了你。”
冯浩的手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道:“奴才晓得了。太子您也小心着点,该服软儿就服个软儿,也别什么事儿都那么较真儿上心了。唉,以奴才愚见,您要是懒散些,说不定皇上对您还和颜悦色些。”
陈祐琮笑了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父子俩的心结,不是他小心讨好一下就能消解的。但是这些自然不必和冯浩讲。
陈祐琮到底身体底子好。涂了药酒,喝了祛寒药,在薰笼旁暖和了一会儿,就缓了过来。
下午,他照常去和太后请安。
太后听说了今天上午的事,早就在殿中等得坐卧不宁。见到陈祐琮,一把抓住他的手,手是温热的,又摸他的头上,并不见高热,方才放心了。
“祖母听说你又被罚了,老早就想去看你。只是,只是怕你父皇多心……”说道这里,太后觉得十分心酸,不由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扭过头去拿帕子擦拭眼睛,道:
“这都怪祖母不好!你父皇这都是对我有气,却撒在了我的孙儿身上。”
太后这段时间胃口不好,睡梦不安,人清减了许多,平添了好些皱纹。她原本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她一生生育了三个子女,三个子女都养大成人。又养育了一个孙儿,孙儿也长得很好。这在夭折率过半的紫禁城是很值得骄傲的功绩了。
但是,她最看重的长子,却原来对她抱有那么多的怨恨,这让她几乎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彻底的怀疑。
幸而她的孙儿对她毫无保留地信任和依赖,正是这份信任和依赖让她能够支撑下去度过痛苦煎熬。
陈祐琮牢牢握住她的手,摇晃道:“这哪里能怪祖母?都是孙儿有些性急一时忘了规矩了。孙儿原不该在朝臣庭奏的时候插话的。”
太后如何不明白这是陈祐琮故意这样说宽她的心?她叹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你以后要小心着些知道吗?小心着些总不会有坏处。”
除了小心着些,她又能说什么?一边是她的儿子,一边是她的孙子。她两个都疼惜。
她也不知道陈见浚还会气多久,萎靡多久。她只祈祷大家能安安生生,平平静静地多过几天,不要再起波澜了。
晚饭过后,天上絮絮飘下了雪花。
张惟昭照例到王母殿中做功课。她现在无法出飞仙宫,也不能和外界联系,只偶尔从石燕和杜仲那里得到一些宫中的消息。这两个人分别是太后和太子送进来的,和长乐宫、长宁宫暗地保持着联络。
这是张惟昭从前世到今生,第一次品尝被囚禁的滋味。对于她这个从骨子里热爱自由的现代人来说,这真是一段艰难的经历。
她尽量让自己的生活过得规律,早上和晚上的功课每天都在坚持,读经和打坐能让她心思清明。另外她还每天花相当长的时间来锻炼身体,除了五禽戏之外,她还跳绳和做拉伸练习,就是为了保持身体的力量、耐性和柔韧,以确保有一旦机会来临,她有力量迅速逃离。
做完了功课,披上了大氅,张惟昭出殿一路往单房的方向走。刚走出几步,和她同行的杜仲突然说:“真人,我有些东西落在殿里了,去拿了就来。”
张惟昭道:“好的。不着急。”她自己站在越飘越急的雪花里,用手接了几片,感受着雪花在掌心融化的凉意。
过了一小会儿,有人过来,走到了她的身后。虽然那个人也像杜仲一样裹着青旃斗篷,张惟昭却仍敏锐地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她转过身,看向来人,只见对方扯了扯原本盖住了大半张脸的斗篷帽子,冲张惟昭眨了眨眼睛。
却原来是陈祐琮披着和杜仲一模一样的斗篷站在那里。他的身材原比杜仲要高很多,但他微微曲着膝站着,又是在夜色里,四周寂静无人,尽可以蒙混过关。
即便如此,两个人都知道要小心行事。张惟昭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向单房走去。陈祐琮脚步轻捷地跟上。很快两个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夜色里。
进了单房,张惟昭关上房门,燃上灯,转过身。
陈祐琮已经脱下了斗篷扔在了椅子上,站在那里看着张惟昭,烛火映照在他的瞳孔里,闪闪发亮。
许久未见,乍然看到对方,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在脸上绽开了笑容,却又都挺腼腆的,相对傻笑了一会儿才开始说话。
“你怎么来了?”张惟昭道。
“我……,每日都在惦记着你。只是今日才找到机会进来。阿昭,这段时日你受苦了!但是我更想说的是,你真了不起,我很钦佩你。”陈祐琮低声说。前些时他虽然被关着,但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张惟昭,通过各种渠道获悉她的消息。
在天威赫赫之下坚持自己的主见,手刃汪直,哪一样都是需要非凡的勇气和胆识才能完成的事。
张惟昭苦笑着摇头:“我没那么厉害。那几天全凭血气之勇,并不觉得怕。过了几天,却开始经常做噩梦了。”刚刚手刃汪直的时候,张惟昭觉得自己的心态特别平静,就是完成了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
事情过去大概一周之后,她才开始不断回想起剪刀插入汪直腹腔的感觉,回想起当时汪直脸上又惊讶、又仇恨、又狰狞的表情,回想起他想要挣扎起来掐死自己的姿态。白天的时候,这些回忆一遍一遍在她脑中回闪。到了晚上,梦境中会衍生出各种更加恐怖的情节。
张惟昭知道,事情发生的时候自己感觉不到情绪波动,其实是在内心自动启发了防御系统,来保护自己不受过于强烈的情绪波动的伤害。而在危险解除,相对平静的环境里,防御逐渐减退,原本被隔离的那些情绪就逐一显现了。
除了对杀人事件的反应之外,被隔离的孤独,对未知的恐惧,也会侵袭她。
只是,在飞仙宫里她周围的人,都用一种要么无比崇敬,要么敬而远之的态度看待她,她从来没有机会表露出这些情绪。而今天见到陈祐琮,这些吐露心声的话就自然流淌出来。
陈祐琮听她这样说,只觉得心都痛了。他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揽进怀里。在她耳边道:“我在这里,我会和你站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她在坚持,他也会坚持!那些不能摧垮她的力量,必定也无法摧垮他!陈祐琮在心里暗暗发誓。
窗外北风呼啸,雪花飞舞。
屋里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汲取着从彼此身上传出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