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张荣鲲问道。
张惟昭苦笑道:“金铃儿对我不是一般的恨,而且她现在气焰比以往更盛,金家人的势力也更大。我在紫禁城,他们尚且有几分顾忌,不敢轻举妄动,我若离开,天高皇帝远,他们恐怕有的是手段让我死得悄无声息。”
张荣鲲觉得张惟昭说的很有道理,就不再提送张惟昭走的话了。
金铃儿如今牢牢把陈见浚握在手中,动作反而从容起来。她看张惟昭就如同猫看着夹子上的老鼠,觉得大可以先不忙着弄死张惟昭,留着她用处更大些。只要有张惟昭在这里,陈见浚和陈祐琮父子的分歧就不会停止,而金铃儿的计划实施起来就更容易。
近日春风和煦,桃花、杏花纷纷开放。皇贵妃兴致很高,经常到御花园赏花,到西苑踏青、泛舟,回回都带着宸妃和三皇子陈祐玹,以及,叶家的大小姐叶彤樱。
三皇子陈祐玹已经十二岁了,脱离了男童的稚气,已经很有些少年的英姿了。他样子肖似宸妃,一双含情目,挺直的鼻子,尖尖的下颌,说起话来体贴温柔,虽然年龄小,却已经很有些风流俏公子的雏形。
叶彤樱如今是十六岁的年纪,花朵一般的好年纪。
赏花游春的时候,皇贵妃和宸妃说话,陈祐玹陪着叶彤樱赏花。
陈祐玹的身量还没有叶彤樱高,但对叶彤樱却是非常殷勤。叶彤樱若是露出一点点累了的样子,就赶停下来休息。说渴了,就赶快让人端上好的春茗。闷了,就唤宫人来杂耍或者唱曲儿取乐。
叶彤樱如今比公主还要娇贵,任陈祐玹鞍前马后,自己只一味淡淡的,脸上摆着骄矜的笑容。
后宫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要巴上太子没成,又改投三皇子吗?
另外就有人惊讶道,她可是比三皇子大了四岁,这样也成?
先前那人嗤了一声,那又有什么不成的,皇贵妃还比皇上大十七岁呢。
有嗅觉敏感的人,已经觉察出,皇贵妃和宸妃结盟,恐怕会引来后宫和朝廷的巨大震荡。这种局面,太容易让人想起“金屋藏娇”的典故。
汉景帝早年宠爱栗姬,立她所出的长子刘荣为太子。景帝的姐姐馆陶长公主想把女儿嫁给刘荣,却被傲慢的栗姬拒绝。王夫人趁机奉承馆陶长公主,让自己的儿子刘彻和阿娇亲近。馆陶长公主问刘彻愿意不愿意娶阿娇,当时四岁的刘彻说:“要是能娶阿娇,我就造一个金屋子给她住。”这就是“金屋藏娇”的由来。
此后馆陶长公主不断向景帝说栗姬和刘荣如何糟糕,刘彻多么聪颖有才干,终于使景帝废了刘荣,立刘彻为太子,就是后来的汉武帝。
阿娇,也比刘彻年龄大。具体大多少,有人说六岁,有人说十岁,因为阿娇的年龄并没有确切的历史记载,所以并没有定论。
如今,皇贵妃娘娘本来想将叶彤樱嫁给太子,太子却不领情。而宸妃娘娘和三皇子却将诚意表达了十足十。这是想要使刘彻取代刘荣的历史重演吗?
相较皇贵妃、宸妃和陈祐玹这边的花团锦簇,陈祐琮的生活则如苦行僧一般。
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早有大臣向皇帝谏言是否该好好考虑太子大婚事宜了。陈见浚只是不理会,众臣也无可奈何。有人把这也视为皇帝有心废太子的一个信号。
这些流言,陈祐琮一概不理会。他只每天按时上朝,如果陈见浚有差事派给他,他就认真尽力做好。如果没有,他就沉默地站着,仔细聆听。
曾有人暗地劝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妨暂时向金氏低头,娶了叶彤樱,先坐稳太子之位再说。陈祐琮只是摇头不言。
他的太傅谢迁知道自己这个学生的脾气,叹口气,把那劝他的人给支开了。
偶尔陈祐琮设法与张惟昭见面的时候,张惟昭跟他说: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熬。如果你迫于形势,必须要做出妥协,我也支持你的选择。”而我也有我的选择,你不必担心。张惟昭在心里补充说。
陈祐琮只是长久地凝望着远处,沉默地出神,之后长长呼了一口气说道:“我也曾经想过,如果我暂时妥协,是不是一种更明智的选择。向金氏低头,娶叶彤樱为妃,是不是日子就会好过很多,太傅他们,是不是也会减轻很多压力。但是,不会的,靠妥协是不能使局势变好的。”
他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张惟昭说:“我永远不会忘掉,母亲口吐鲜血倒在我的面前的样子。如果我认金氏为母,对她俯首听命,我就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会成为一个对自己心怀蔑视和仇恨的人。若我成为这样一个人,就算头戴皇冠又有什么意思?而太傅他们,之所以愿意追随在我身后,不止是因为我们有相似的施政理念,也是因为我们都很推重一种叫做‘气节’的东西。这东西非常虚幻,但又无比实在。若我失去了它,就会失去人心,那时候日子恐怕就会更难过。”
张惟昭看着陈祐琮的眼睛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你不想输给你的父亲是不是?”
陈祐琮笑了,他握住张惟昭的手放在胸口:“你说的对。虽然他是君、是父,他拥有天下,拥有对我生杀予夺的大权,但我仍然想证明,我有自己独立的生命,我有自己的人生选择。他不能抹杀我,不能压服我。如果我只是他手中的傀儡,那我根本就不算活过。”
张惟昭重重点头:“是!”不知什么时候,张惟昭发现自己必须仰着头看陈祐琮了。他的个子抽得很高,虽然瘦,肩膀却很宽。严酷的时局,让他的眉梢过早染上了几分沧桑。他已经长成了一个伟岸的男人,张惟昭每次看到他,都能清晰地感到自己内心的悸动。
“只有对着你,我才能说这样的话。”陈祐琮慨叹道:“这些话如果从儒家的教义来看,简直是大逆不道,活该千刀万剐。儒家讲究的是,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
“这是不合乎人性的。随着时间流逝,这些都会被抛到故纸堆里。没有人应该成为另一个人的傀儡的,不管他是父亲、君主,或者别的什么人。”
陈祐琮点头,默默把张惟昭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陈祐琮的母亲季淑妃来自西南藤乡,本身就没有受到过什么儒家等级尊卑观念的教化,在陈祐琮小的时候也不会灌输这些给他,只本能地爱他、呵护他。
季淑妃死了之后,陈祐琮又被接到太后宫中养育,太后是个本心淳朴的女人,只知道把孩子平安养大就好,更关心的是孙子饿不饿,暖不暖,开心不开心,不会动不动就举人伦孝道的大旗来感化他。
他的师父谢迁虽然是当代大儒,却是一个灵活通达的人,也不会用严苛的儒家礼仪来要求他。
而在他刚刚得知自己母亲的真实死因,痛苦迷茫的时期,又开始和张惟昭一起“修行”,张惟昭那一套要把人当人看、把自己当人看的说辞深得他心。
因而这时的陈祐琮,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对人世的看法。要让他回转头为了讨好陈见浚而对金贵妃俯首帖耳,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他知道他的这一套看法是世所难容的。幸而他有一个知己,不管他的思绪怎么天马行空,她也不会觉得他怪异。这种心灵相通的感觉太好了。身后有了这样一个人,他觉得他身上充满了力量,可以立马横刀与千军万马抗衡。
因为陈祐琮很能沉得住气,连带着太后也逐渐变得平静了一些。在她眼里,她的孙子是这样好,上天也会护佑他的。太后于是整日诵念《南华经》,给三清上香,期盼各路神仙能够护佑陈祐琮平安顺遂。
金铃儿看到陈祐琮小小年纪临危不乱,心里倒有一些诧异。想当年,陈见浚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可远远比不上陈祐琮这么胸有城府,而是相当敏感乖戾,动不动就要人哄着。
陈祐琮比他父亲更像一个成熟的男人,这让金铃儿不禁生出了一些微妙的感慨。她只觉得,如果自己当年养育和爱慕的陈见浚也有如今陈祐琮的沉静镇定,自己这几十年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于是她心里的愤懑就更多了。她愈加肆无忌惮地炫耀她的权势,以及她对陈见浚无往不胜的影响力,想让那些不服从她的人都感到惧怕和后悔。
是的,她会一个一个报复他们,迟早都让他们后悔不叠。
五月端午,皇帝在西苑开宴,邀请宗亲、重臣来此喝雄黄酒,看赛龙舟。
太后和于皇后都称病未到,皇贵妃就坐在皇帝身边,再往下就是宸妃。
三皇子陈祐玹是皇帝和皇贵妃身边的红人。皇贵妃特意把他叫到皇帝身边,让他亲手给皇帝斟酒、布菜,夸奖他是个既聪明又孝顺的孩子,在她心里和她的亲生孩子没两样,一时之间,宴会上人人都在称扬三皇子,倒把太子给当做了隐形人。
太子并无异样,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静如松。
然而,此情此景却让一个人心如刀绞。那人就是叶彤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