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冬,荆襄万里雪飘。
为了避人眼目,我被周阿婆剥下紫金貂皮夹丝袄,换上一件补丁大全红花袄。
“如此,皇族贵气可掩矣。”周阿婆说。
没错,我感觉自己完全没有了公子哥的贵气。
这件棉袄好像穿了几代人,周阿婆穿过,她妈穿过,她妈的她妈也穿过,甚至都还可能是她从家里剥她孙女的来给我穿的。
她又给我穿上透风的草鞋,这是刘备在我临走前一天,为我私下织的,里面织了些棉袄,可以暖脚。
在无人的雪夜里,我就这样,被周阿婆拖着去了乡下。
江陵以东,就是周阿婆的家乡所在。
江陵的东北向,是一个连绵的山群。
群山之左有一路,是通往江夏的汉津口之路,那就是当年刘备领着我,还有十万军民,奔逃的路线。
而周阿婆现在领着我,往群山之右而去。
群山之右下,是一片阔野。这想必就是江陵产粮重地了。这是诸葛亮清点江陵赋税时说到过的:江陵粮仓在东山脚下。
而眼下,漫天飞舞的雪花早已经将天地吞食,一片惨白。在漆黑的夜里,依然可见山棱之影,田埂之骨。
周阿婆放弃了走大路,拽着我下了铺满雪的田野。
越过田野,就进了一片林子。林子里再也没有雪光的反照,变得漆黑黑的,很怖人。
我隐隐看见,周阿婆的影子脱下裤子……
冰天雪地里,她脱裤子,想干什么?
我立马想起前世看过的段子:人有三急,尿急屎急性急。屎急可忍,尿急难忍,性急忍无可忍!
周阿婆,我才两岁哇!天寒地冻的,你要……你到底是急了几千年啊?
我这么想着,周阿婆已经蹲了下去。
“啪啪啪”的声音震动着林子,叶子上的雪轻轻滑落。
我想歪了。
段子毕竟是段子,顺口不顺理,周阿婆没有我想得那么恶俗。
可是,她很自私。
等她小解完毕,就向我走过来,取走她挂在我身上的包袱,拿出她自己的秋裤,棉袄,加在自己身上。
她现在已经是穿了两个人的冬装,并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我相信,再也没有一丝风可以钻进她的身体,再也没有一丝严寒可以令她颤抖的了。
可她仍在瑟瑟发抖,叫冷不迭。
想必是那冬装上的衣料不防寒,或是棉絮做工不佳,渗水结了团的缘故吧,徒有一个严实臃肿的外表。
乱世把流血成名的机会留给了精明的赌徒,却把苦难的命运留给了像周阿婆这类的穷苦百姓们。
世界从没有善待过穷人。我不知道周阿婆怎么样,但至少,逃亡的刘备没有善待过她,否则也不至于如此瘦弱。(兴许是刘备无力善待?)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自私,她还是忘了我的冷暖——我虽为“妖孽”,却也是人的变种,我也需要温暖啊!
我蜷缩在风雪之中,没有人知道我的冷暖,没有人在黑夜中看见我的颤抖。这个世界,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
我想起了前世被我折磨的亲妈。冬天她给我披衣,我甩开衣服就说,衣服难看,又旧又胖。
现在想想,不觉潸然泪下。我竟是如此对待关心自己的人!
我的啜泣变成了隐隐作笑,笑声引起了周阿婆的注意。
她又蹲下身子,好像凝视着我。
她终于记起来了吗?记起了还有一个“妖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吗?
结果证明,她记起来了。
然而事实告诉我,她记起我这个“妖孽”的结果,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把手中的包袱打开,取出一件夜里也能发光的衣物,想必是我的紫金貂皮夹丝袄了。她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裤裆。
人之将死,其行也私。
对此,我完全理解。
不仅理解,我还很欣赏这样的周阿婆——她完全具备21世纪西方人的个人主义精神,完全是“生命只有一次,请珍爱生命”的公益代言人。
对此,我非常怀疑她是不是也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
到了周阿婆乡下,已是第三天傍晚。路途之遥远,行程之艰辛,风雪之严寒,已经把这个瘦削的老太婆击垮。
一回到她那破旧的老瓦房中,她便自顾自地回房倒头大睡了。
我独自走出老房来,面向寒雾中的夕阳。
天边迷糊的云彩,隐约可见少女般的羞红。下面就是高大的山影,它即将要吞噬这一天的太阳。
我倚着背后的一堵泥巴墙,看看周阿婆家里的周围:
一口烂水缸,塞满了雪,碎在院子的中。
一道篱笆墙,在风雪中结了冰,冰里它已经发了霉。
一根晾衣竿,挂在两个歪歪扭扭的三角竹架上。
我坐下的石阶,铺满了雪花。
远方的树林里,两只狗在尽情地打雪仗。
……
这将是我以后生存的环境。
晚风吹起,屋边的老树掉下一层雪。
我的脸微微发烫,我好像要死了。
我也早想死了。
“二大爷!二大爷!”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夕阳斜照下的山坡下传来。
忽然,屋檐上砸下来一片冰溜子。然而并没有砸中我。
砸中我啊,我想死!为什么没有砸中我?
我抓起一把雪,砸向远方:不敢砸吗?
“二大爷!二大爷!”
又一块琉璃嘎子砸落在我左边,还有一坨雪砸在我右边。
“哎哟,吵死了!嚷,嚷你二大爷啊!”
周阿婆在我身后一声暴喝,我就被砸了个迷糊。
半醒中,我听见一老一少在对话。
“二大娘,你回来了……”
……
“二大爷呢?”
“二大爷不知哪里鬼混了……”
……
“蠢货,一个老东西都相照顾不好……”
……
“二大娘,那边有个……”
……
“这个弟弟今后就是你的…”
迷糊中,我感觉到了一只手,一只温暖,柔软的手,在抚摸我的脸颊。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一块冰凉的布巾敷上了我的额头。
我发烧了吗?
随后,我的头被那只柔软的手扶正,棉袄的衣领被敞开,胸口按下另一只温暖的手掌。
发生了什么,谁要干什么?
然后,我的嘴唇触到了什么,软软的,润润的……一股暖流泻入我的口腔,我不得不咽下这股流水。
苦,好苦。
药,是药,中草药。
等等,以嘴喂药?
是谁,是谁?人有三急?
我迷糊的意识立即百般挣扎,从僵死的神经细胞中挤出:
周阿婆,不要这样,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