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刺马院。
华灯初上时,院中空无一人。这一日城外举行秋典行操,刺马院里这些未来的将军元帅们都赶去观礼去了。杨昊则一个人静静地趴在宿舍里翻书。被李晴打的那十三军棍,起初没觉察有什么异样,谁知过了四五天,伤处忽然肿了起来,又疼又痒,坐卧甚为不便。杨昊每天大半时间只能站着,晚上睡觉也只能趴着。
“到这个时候还不回来。”
杨昊嘀咕了一声,丢下书卷吃力地翻起身。该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大家都不在院中,不知道膳房的师傅还会不会做晚饭。杨昊一边走一边心里犯嘀咕。
前院的空地上,一个小太监在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喂,公公。”杨昊向小太监招手打了个招呼。
跟宫里的太监接触这么久,杨昊心里早已没了偏见。这些人久居宫中,身体有缺陷,跟正常人确实有些不一样,但那些都是环境使然,究其人性而言,并无什么奇异之处。
“公公是找人吗?”杨昊见小太监没答话又问了一遍。
“哦,请问全科甲等班的杨昊现在何处?”小太监站住脚,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说话的嗓音又尖又细。
杨昊心里一震:这分明是个假太监嘛!太监是阉割了男人,阉割过后,生理上会有些变化,如不长胡子,说话声音变得尖细,但外貌上还是个男子身,而这个假太监分明是个女子!
“今日城外举行操典,他去观礼了。公公找他有事吗?”
“哦,是宜春公主殿下派奴婢来见他的,既然不在那就算啦。”
假太监转身走了,杨昊没敢戳穿她的身份。一个女子扮作太监夜闯皇宫来找自己,这事已经够蹊跷了,更蹊跷的是这女子步伐沉稳,像是身怀上乘武功的。
杨昊立刻把她跟仇士良联系在了一起。自己现在是刺马营的一员。王守澄倒了,皇帝李昂下一个目标应该就是仇士良了吧,否则又哪来的“甘露之变”呢?刺马营跟仇士良的较量应该早就开始了吧,或许铁甲军当街要抓捕的那个罗春轩就是刺马营的人。
刺马营是忠于大唐皇帝的秘密组织,朝中亲贵子弟经过考察都可以进入刺马营,考察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忠心,罗春轩就是亲贵子弟,虽然行为龌龊但对皇帝的忠心还是有的。只要有一颗赤胆忠心,刺马营的大门就时刻为你敞开。当然前提是你老子爷是朝中亲贵,或者你是天赋异禀的太学、国子监、刺马院的学生。
“呆霸王”当初就是凭着一颗忠心加入刺马营的,后来因为他坚持要娶小青衣密探祁玉,才被“上面”隔离审查,马球场立了功,东市救了人,所以年濠才会跟他说欢迎回来。杨昊现在可以确认的刺马营成员有韩约、年濠、段玉明、殷桐香、祁墨,还有那个在门房里贴条幅的提醒自己的吴侍郎。
大战之前派个把杀手给敌人来个“斩首行动”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自己虽说只是刺马营中正九品执戟士,但真正能冲锋陷阵的不就是等级最低的执戟士和稍高一点的横刀吗?指望像韩约那样的佩剑或高高在上的四大总管去临阵杀敌,那不是开玩笑的事吗。
杨昊正在胡思乱想,刺马院墙外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有刺客!”
杨昊转身便往回跑,他心里清楚一个敢夜闯皇宫的刺客,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自己手无寸铁实在没有理由去逞英雄。
“咚”地一声闷响,有人从杨昊正前方的思明阁上重重地摔了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躺着不动了。
“是她!”杨昊看的清楚躺在地上的正是那个假扮太监的女子,此时她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
“果然不出我所料。”杨昊暗自庆幸没有告诉她真话,否则现在躺在哪儿的或许就是自己了。
杨昊没有轻易靠上前,谁知道她是不装的?他也没喊,万一她是装的,自己这一喊,她狗急跳墙来个鱼死网破,反倒不美。反之,她若真的伤重不能动,自己这一喊,岂不白白将一桩大功劳让给了外面的侍卫?
杨昊决定跟她耗上一耗。半盏茶后,刺客动了一下,试图抬起手臂,但没有成功。
“原来她真的受伤了。”杨昊在她的肩膀下发现了一大滩血迹。
“伤的这么重该先救人才是。”杨昊摸了摸身上,摸出了半瓶金疮药,那是他治屁股上的伤用的。
“姑娘,别误会我是来救你的。”杨昊晃晃手中的药瓶先打个招呼,“你能说话吗,告诉我伤在哪了?”
“我不行了,行行好,杀了我,省的我受罪。”刺客痛苦地哀求道。
“你别胡思乱想,你伤的不重,没事的……啊!”杨昊突然痛苦地捂着阴裆蹲了下去,刺客原来是在装可怜赚自己!
“想活命就不要吭声!”刺客的短剑架在了杨昊的脖子上,艰难地爬起身来,她身上有多处刀伤,左肩上的伤口还在滴着血。
“……你玩阴的。”杨昊后悔万分。
“少废话,走!”刺客押着杨昊退进了刺马院的内院。
“你地形不熟,没我帮你,你逃不出去的。”杨昊的这句话打动了刺客,她松开了手,跌跌撞撞走到回廊下靠着柱子坐了下来,捂着伤口呼呼的直喘气。
杨昊将药瓶丢给了她,“你跟我来。”杨昊指了指东角门。
“我要救一个刺客,这是诛灭九族的死罪。”
“我不能见死不救,包扎好了伤口,我再把他们喊来抓你。”
刺客嘿然笑了一声,挣扎着爬了起来,将半瓶药一股脑倒在了伤口上,药粉立即被血冲开了。刺客因为失血过多,此时已经出现了晕眩的症状。杨昊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了,扶着女刺客进了自己的宿舍。刺马院统共就一百多学生,却足足有四五百间房屋,学生宿舍都是单人单间。有的甚至还有一个独立小院。
宿舍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杨昊正要去找火镰,刺客却晃亮了火摺,火光映着她嘴唇煞白煞白的。杨昊扶她坐在椅子上,忙着去找药和绷带。女刺客环视了四周,然后问杨昊:“这里能藏身吗?”杨昊答道:“藏一时还行,时间一久肯定会被人发现。不说这些了,你伤在哪?”刺客苦笑了一声:“你不必救我了,我不会让他们抓到我的。”
这就有些棘手,人若是没了求生的念头,任什么灵丹妙药也难救命的。进宫行刺的刺客一旦被拿获,处罚将是极其严厉的,而且可以确定地说九成九的人都不会活着走出天牢。与其如此,真的不如死了算了。
“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傻子,你搭救一个来路不明的刺客不光自己会受牵连,还会连累到父母朋友的。”女刺客艰难地说完这一串话,体力已经不支,闭目养了一阵精神,重新睁开眼:“拿起地上的短剑杀了我,你帮了我,也算我报答了你。”
“为什么要杀杨昊?什么人跟他有仇?”杨昊捡起地上带血的短剑,精光闪耀,入手甚为沉重,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是我要杀他,前世的恩怨……”女刺客的话没说完,慢慢昏睡了过去。
……
刺马院门前聚着一群金吾卫卒,却逡巡不敢入内。
宪宗李纯留有遗诏,无圣命不得持械入内。这群金吾卫卒跟刚才那个刺客已经交过手了,刺客的武功不是一般的高,拿着刀尚且胜不了人家,指望空手入白刃,那岂不是找死?
“你们侯在这,我进去探一探虚实。”新任金刀卫统军祁墨突然挤了过来,他身后只跟着四名金刀卫且个个带伤。祁墨解下佩刀交给身边的卫士推门进了刺马院。
杨昊正趴在床铺上翻书,陡然见到祁墨进来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道:“二哥,你怎么来了?”祁墨没有答话。他机警地扫视着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后,这才徐徐作答:“陛下今日在朝天池畔垂钓,晚上在池边开了一个全鱼宴,宴请禁军将军们。我随行护驾,所以在这。”祁墨说到这,目光忽然停在了衣橱上。
“二哥,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杨昊泰然自若地问。
“没什么,我们在宫里发现了一个刺客,武功非常好,我们搜遍了大半个太极宫也不见人影,你说她会不会躲在这衣橱里……”
“很有可能,这衣橱里绝对能藏的下一个人。”杨昊一本正经地说,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祁墨在杨昊的书案前坐了下去,眼睛却仍盯着衣橱。
杨昊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一颗心陡然就跳到了嗓子眼:衣橱的门缝里竟然滴出了一滩鲜血。“二哥,你听我解释。”女刺客就藏身在橱柜里,这是赖不掉的事实。
祁墨没说话,他掏出一颗粉红色的药丸丢给了杨昊,这是金刀卫配发的止血金创药,药效极好,除了用以自救,多数时还是准备用来救人。
杨昊顾不得多想,他赶紧从衣橱抱出面色苍白、气若游丝的女刺客,将她平放在床上躺好,嚼碎了那颗“补心丹”,口对口喂进她的嘴里。她左肩上的创口又开始往外渗血,方才杨昊趁她昏睡不醒用绷带给她包扎了创口,但因为忽然听到外面有响动,心慌意乱地将她藏入衣橱,扎好的绷带却忘了打结,以至于重新松脱开来。
“用我的药吧。”一直冷眼旁观的祁墨又递过来随身携带的金疮药。金刀卫的刀刃上涂着一种麻醉药,这种药可以随着血液进入人体,使中毒之人神志不清,继而昏迷倒地,而且这种药可以阻止伤口血液凝结。若没有解药,中毒者的伤口会一直血流不止。
血总算止住了,杨昊松了口气,他双手是血,衣裳、被褥也沾满了血迹,不过他心里很愉快,总算是救了一条命。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是‘摩纱’的杀手。”
“摩纱”是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总坛据说设在东都洛阳,各道都有分支,传言“摩纱”内高手如云,光金牌杀手就有上百人。他们的规矩是“见钱杀人,不问是非”,只要把白花花的银子摆在桌子上,你让他杀自己的老子、娘,他们的眉头也不皱一下。
“她么?”杨昊看了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刺客,苦笑着耸了耸肩。
“你不要小看他,她杀了我们十二个人,伤了二十三个人,凭这份武功她够格做名金牌杀手。”
杨昊无心管什么金牌杀手,银牌杀手。他问祁墨:“为什么要帮我?”
祁墨惊叫了一声:“我在帮你吗?你别自作多情了,我要你救活她,是要抓她回去立功的。”他走到床边掀开了女刺客的衣服,平坦光滑的小腹上纹着五朵梅花,映衬着那光洁白嫩的肤色,如雪中绽放的红梅一般。
祁墨脸色一变,急忙又抓起了刺客的短剑,剑柄上刻着两个蝇头小篆:紫宸。祁墨一把抱起了杨昊:“呆瓜,你可真是呆人有呆福!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摩纱’的八大当家——紫宸!”祁墨搓着手,嘴里兴奋地咕哝着,“这下算是捞到了一条大鱼。”
杨昊不知道什么是“八大当家”,但从祁墨的表情可以看出,当家地位应该远在金牌杀手之上。他又低头看了眼昏睡中的女刺客,紫宸,这是你的名字还是代号呢?
杨昊突然发现了一件很诡异的事,紫宸嘴唇发白,但……她的脸色却是红扑扑的。杨昊紧步上前,伸手向她的脸上摸去。
“不要动。”祁墨惊喝了一声吓退了杨昊,“她们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不要自讨麻烦”
杨昊心中的疑惑解除了,她果然是戴着一副人皮面具,原来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自己与她独处这么久,竟然毫无察觉。
“二哥,你打算怎么处置她?”这是杨昊现在最关心的。
“你放心吧,祁某人岂是贪图富贵出卖兄弟的人?‘摩纱’见钱杀人,已经成为朝臣党同伐异的工具。圣上对此深感忧虑,两年前曾严旨彻查。可惜摩纱组织非常严密,外人莫测高深。如今我们捞到这条大鱼,岂能不好好利用一下。”
祁墨手指轻轻地叩击着书桌,沉思良久,忽然回头道:“我们玩一出英雄救美的游戏,让她对你心存感激,然后你设法接近她,一探摩纱的底细。”
“这个……”杨昊犹豫了一下,随即慷慨地说道:“二哥怎么安排,小弟从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