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麟州城西小通河畔的骡马市又热闹起来。
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草滩涂,几个月前小长安的骡马市被杨昊强行取缔,这里便立即红火起来。麟州的官府对这种买卖人肉的勾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官府能收到税,官员能拿到红包,谁在乎市场上卖的是人还是牲口呢。
一个商人模样的胖汉子倒背双手,悠闲地踱着步,一副睥睨天下的气势。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抖抖索索的黑瘦小厮。数百名荼罗或族和新林族的妇女穿着露手露脚的衣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本来回鹘女人都是身着长袍,丝巾蒙面的。但人贩子为了招徕买主,便强令她们摘下头巾,除去长袍,以便让买主们能看清她们的脸型、肤色和身材。买主们像挑选牲口一样,查看牙齿,分辩肤色,让女人们走一走,跳一跳,以便决定是否可以购买。
穿着红衣的牵头们为了尽早将货物出手,赚取佣金,莫不是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恨不得把八十岁的无盐女说成十八岁的西施、貂蝉。
“先生想要什么样的货色。”
牵头小黑是这里数一数二的金牌牵头,做这行不仅要脑子活络、嘴皮子溜,更重要的是能找到好客户。某某书上不是说优质的客户才能带来优厚的利润嘛。眼看胖商人衣着虽一般,气度却不凡,小黑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啊,随便看看。”胖商人敷衍了句,眼光便从小黑的身上滑了过去。
“好大的口气。”小黑心中暗喜,忙追了上去,“这些货色都不入先生的法眼?”
胖商人听了这话便站住了脚,身后的小厮因为低头跟的太紧,差点撞在他身上。小黑见他站住脚,心里一阵冷笑:任你是天王老子,今晚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老弟有好门路吗?”胖商人不动声色地问,眼神却闪过一丝期待。
“请先生这边说话。”小黑断定这绝对就是自己要找的优质客户。
骡马市的兴盛带动了周边地区服务业的发展,酒肆、茶社、客栈、澡堂子已经形成了一条街。小黑将胖商人引到一家茶社来,掌柜见来的是熟人,不用招呼便将三人引到了一间雅座。
“听先生口音是丰州人?”小黑问话的时候,眼神中透着一丝警觉。
“在下本籍洛阳,在丰州经商多年,改口了。”胖商人的这几句话是用洛阳口音说的,口音很地道,小黑再无怀疑的神色。
“老弟带我到这来,可是有好货色?”胖商人直接切入主题。这很符合成功商人的身份。
“啊,看先生转了一晚都没有寻到合适的,便知先生品味不凡。”小黑在转入正题前先送出一顶高帽,但随即话锋一转,“先生行商当知道大路无好货,好货不大路。外面那些女人都是卖给丰州老军做老婆生孩子的,粗陋不堪,好女子是不用抛头露面的。”
富商会心地一笑,像是找到了知音。于是直抒胸臆:“我想要个家世清白,温柔心细,识得几个字,能知冷知热,要是能跳跳舞、弹弹琴什么的就更妙了。”
“先生果然好品味。”小黑翘起拇指赞道,“实不相瞒,几个月前先生要的这种货色在小长安俯拾皆是,可是自游利达败亡,内地的货源便断了。如今麟州市场上摆的货都是边军们掠来的胡女,人便宜,但粗陋,便宜了老军蛮汉却苦了像先生这样好品味的人。”说到这胖商人的脸上不觉有些失望。
小黑便将话锋忽然一转:“整个麟州只有我这有。”
富商精神一震:“只要老弟能玉成此事,钱不是问题。”
“钱于你于我都不是什么问题。只是这个人身世有些特别,不知先生敢不敢接。”小黑忽然卖起了关子。
“只要对上眼,她就是公主王妃,杀人越货的夜叉我也敢要。”富商朝身后的小厮递个眼色。小厮摸出十两黄金放在桌子上。人肉市的规矩是先见钱后看人,至于价格则由行会划定,行会还要根据交易价格向买主收取一定的交手费。居中公断是行会赖以生存的根本,因此不用担心他们在划价时做手脚。
小黑看着那十两黄金却是冷冷一笑,虽然定价权不在他手里,但自己的货究竟价值几何,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胖商人见此情形,竟是又惊又喜,他从腰间取出一个锦袋,摸出一锭黄金放在桌上,见小黑仍无动静,便不动声色地把手又伸进了钱袋。小黑按住他的手道:“已足见先生的诚意了。”
说完他站起身拉开雅座南面的木门,木门后是一道锦幕。小黑拍了拍手,两个丫鬟拉开锦幕,一道珠帘后端坐着一个身穿回鹘纱罗裙的妙龄女子。虽然脸上罩着红面纱,却仍挡不住绝世的惊艳。
“她叫沐尔娜,汉名林美辰。是回鹘林中部新林族族长的亲生女儿。新林族不久前在阴山巨石堡反叛朝廷,被西宁军镇压,所有族人都被罚做奴隶。西宁军军中有高官想纳她为妾,可她念念不忘灭族之恨,誓死不从。这才辗转到了我的手里。这女子虽是胡人,但熟读汉家诗文,大家闺秀会的那一套,她都晓得;大家闺秀不会的,她也晓得。她是叛族之后,不知先生会不会嫌弃她?”
富商叹道:“珠玑落尘泥,光华犹自怜。这个人我要了。小五,随黑老板去交割。”
富商最终用二十三两黄金买下了沐尔娜。富商名叫张伯中,是西宁军军法司侦缉局的主事,二日正午,张伯中回到丰安,直接将沐尔娜带进了侦缉局的审讯室进行问话。
审讯室的东面是一道薄薄的木板墙。木墙后面西宁军的高层悉数在座。
张伯中:“我是西宁军军法司侦缉局主事张伯中,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
沐尔娜冷冷地哼了声。
张伯中:“你叫什么名字?祖籍何地?家中有何亲属?”
沐尔娜:“沐尔娜,家在阴山之南,父亲林罗虎,长兄林汉烈。”
张伯中:“你家在阴山之南,为何会出现在麟州?”
沐尔娜:“明知故问。”
张伯中:“请回答。”
沐尔娜:“家园被恶贼所毁,恶贼将我贩卖为奴。”
张伯中:“你说的恶贼是什么人?你知道他们的来历吗?”
沐尔娜:“他们叫汉人,也叫唐人,又叫西宁军。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狼。”
张伯中:“你说他们是西宁军,有什么证据吗?”
沐尔娜:“他们的首领叫张仁,家住丰州永丰县,你为何不去问问他?”
张伯中:“请你仔细说说这个叫张仁的人是怎么将你变卖为奴的?”
沐尔娜忽然激动起来,冲着张伯中大叫道:“你为何不去问问他自己?!汉人都是骗子、无赖、恶棍!你们装扮成荼罗或人烧杀淫掠,骗的了人,却骗不过天!你们终究会得到报应的!”
张伯中不急不躁,静静地坐着等,等到沐尔娜心情平复下来,他继续发问。
“荼罗或人现在是你们的敌人,他们也会掠杀你的族人,你凭什么认定是有人假冒他们?据我所知这几年你们两族打了四次仗,各自都有死伤。不久前因你父兄帮朝廷平乱,你们两家更是水火不容……”
“你不必狡辩!他们至少不会把回鹘女人卖给汉人为奴。”沐尔娜冷笑了一声,咬着牙说道,“丰州的赵八爷、麟州的谭王九都可以证明是张仁杀了我的族人。你敢把他们找来对质吗?”
张伯中闻言默然不语,沐尔娜说的这两个人都是人贩子,沐尔娜在被他们贩卖的过程中竟能记住他们的名字,确实是个有心人。一名书办推门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张伯中点点头,对沐尔娜道:“是非善恶终有报,我们费这么大力气将你找来,就是想查明事情的真相,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把知道的一切都写下来。”
张伯中走到门口时,沐尔娜忽然冷冷地问:“隔壁坐的那些人中有没有张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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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仁没有出现在丰安,这些日子他忙的不可开交。
豪哥和新林族的叛乱只持续了一晚就被镇压下去。林罗虎、林汉烈、豪哥被定为幕后首恶。林汉烈攻打晓风营失败后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豪哥躲在石屋里不肯出来,张仁撬不开门,就在外面放了一把火,豪哥活活被浓烟呛死。林罗虎率军偷袭骁骑营,却闯入了张延年布设的火龙阵,损兵折将,自己也被流矢所伤。后退途中又遭飞虎营截击,加之又听到林汉烈全军覆灭的消息,心灰意冷的林罗汉拔刀自刎。
因张会杀了金箔节,使得飞虎营里谣言四起,人心不宁。张延年不得不拿出全副精力善后。处置俘虏的事便交给了张仁和陈明义。张仁痛恨豪哥的背叛,除了一些精壮男子和年轻妇女被贩卖为奴,其他的族人几乎全部被杀。豪哥等三百四十八颗人头供在叛乱中死难的唐军将士坟前。
新林族的战俘则全部被罚为奴隶,除了各营留用一部分外,其余的通过各种渠道流入麟州的人肉市场。买主多半是河东、朔方等地的矿主。所得款物大部分不知去向,少数充公用于抚恤阵亡将士的遗孀。
正当张仁春风得意的时候,丰安军法司的一名张姓主事到了他的军帐。几句寒暄过后,张主事向他出示了一张由庄云清签署的逮捕令,同来的卫兵给目瞪口呆的张仁戴上一副手铐,将他塞进一辆囚车押赴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