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华山后,两人御剑向东。傍晚时分,方到幽京地界。
经过羭次山之变,两人出生入死,也可算得上是“过命之交”。不觉间,虹颜对云鸿的态度已有转变。若说刚开始时,虹颜是一块万年坚冰,此刻,这块坚冰,已在悄然融化。
经过大幽府的彻夜调查,此案似乎有了更多线索。
夜风平和,晚饭过后,司空浩然抽得些许闲暇时光,这便独自出门踱步。走过炼狱东面的铁索桥,入得一片寂静的山林。便寻了一处观景雅地,燃了些枯枝,独坐于松花坡上。
月是满月,却如琉璃,透着些许浑黄。
身前的火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炸响,更显的这山林寂静。
遥望圆月,虽然圆满,但: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心中不免生出一股苍凉之意。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唐人王昌龄的一句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征战人未还。此时此刻,虽不是秦朝,也不是汉时,更非边塞,但司空浩然心中所想,却与此诗的意境,不谋而合。
无论是秦朝的月亮,还是汉朝的月亮,月悬中天,光照大地,永恒不变。
无论是秦时的边塞,还是汉时的边塞,万里征战,成王败寇,亦然不变。
唯一改变的,只有人的心。
念及此处,司空浩然不由失笑。想起一些红尘往事,曾经的自由、洒脱、豪迈,当年的人、事、物,再与现在的自己相比……他长叹一声,心境已如高天之于深渊,埋藏着一些说不出的惆怅与悲恻。一种莫名的伤感,一刀一刀剜着心窝,如受凌迟之刑,纡缓却致命。
这一刻,他似乎看见,那忧喜叠加的岁月,从眉眼间倏然而过。
逝水留痕,雁过留声。
那是在很小的时候……
堂上,一个中年男子端坐,下面跪着两个小男孩。年纪大些的那个,面如冠玉,脸上显露出同龄人无法拥有的成熟与坚毅。而年纪小些的那个,跪在地上,东张西望,稚气未脱。
中年男子拿出一架古琴,放在桌上。
“此乃大圣遗音,从今日起,你们二人谁先突破武师,谁便继承此琴。”
“是。“两个男孩磕头应诺。
数年之后,年长的男孩发挥出超出常人的武学天赋,率先突破武师境。
仍是那间屋子,仍是这三人。
中年男子年迈许多,两鬓映雪,头生华发。然而,今日此时,他脸上的笑容却是异常灿烂。望着身下长大成人的孩子,他说道:“颜儿,从今日起,这大圣遗音,便交给你了。”
话音刚落,那年纪小些的男子便不服气了。
“父亲,您太不公平了!哥哥习武比我早,自然比我先突破武师境界。而且,孩儿精通音律,很喜欢那张琴。若是将此琴交给孩儿继承,一定比在哥哥的手中,更能绽放其光。”
“放肆!”严厉的呵斥,打断了他的念想。
“此琴意义重大,岂能儿戏?你自己不努力练功,这也怪不得别人。大圣遗音,必须交予颜儿继承,你回去吧。日后,莫提此事!”中年男子冷冷呵斥,眼中神色,不怒而威。
“父亲……哼!”
冷风吹过,如梦初醒,将他从往事的回忆里,拉回现实。
司空浩然僵坐已久,缓缓抬手,感受着夜风的清冷与流速。穿过指尖,带走心中的那份燥热,同时,也给波动的心潮,送来些许慰藉。脑中残留的画面,渐渐被风儿吹得支离破碎。
“就让往事随风吧。”
他淡淡一笑,嘴上这么说,但那一抹惆怅,仍旧酸涩难诉。
袍袖一挥,面前出现了一张华丽的古琴。白玉为底,金丝成弦,正是那一张绝摒奢华的古琴——大圣遗音。此等时刻,回味往事,闲愁难遣,弹琴吹笛,往往是最好的寄托。只是当双手按在弦上,感受着金丝蕴藏的清贵之气,却又不知弹奏何曲,想了半晌,苦苦一笑。
“疏狂几曾把金樽,流年弹指成一瞬。独行江湖琴为曲,愿把闲愁消几分。”
琴声幽幽,不觉间,惊动了天外之人。
云鸿、虹颜两人回到幽冥炼狱后,发现司空浩然不在。听狱卒说,司空先生晚饭后,去了附近的林中漫步。两人即刻御剑去寻。这时,飞至半山,忽然听得远处的松花坡上,传出一阵悠扬的琴声。虹颜首先震惊,接着,云鸿也吃了一惊。原因不在琴声,而在这曲子!
琴声煞是好听,而曲调,也颇为熟悉。
细细一想,云鸿恍然大悟,即刻询问身旁御风的虹颜:“仙长,这不是……您昨晚随口吹奏的曲子吗?这……?”云鸿颇为不解,既是随口吹奏,音律无常,怎会有旁人弹奏?
难道就这么凑巧?
琴箫虽是绝配,但其演奏的方式不同。很显然,这不可能!
“……”虹颜皱眉,许久不语。听着这首熟悉的曲子,身上的灵力竟有些失控。
“果然是他。”他心中暗自肯定。
然而,便在这时,远方山林中,几道黑影起伏,原来是一群受惊的夜莺。便在这夜莺腾空的瞬间,琴音戛然而止。虹颜一怔,神念扫射过去,即刻发现了独坐山间的司空浩然。
然而,只有人,没有琴!
虹颜乘风而下,见司空浩然背对着他,似乎没有发觉。
“如此良夜,司空先生何以独坐幽篁?”
司空浩然回头一看,见是虹颜、云鸿二人。
“哦?是你们?”他故意做出惊讶的神色,转身迎了上去。
“老师。”云鸿恭敬稽首。
“呵呵,唐人云:独在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司空浩然随口吟诵诗人王维的诗句。
虹颜嘬口而笑,转头看天,说道:“独在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此诗到是极好的韵味。只可惜,今日有月,无琴。又或是,琴已失,月还在……”
听闻此言,司空浩然失声一笑。
“月……”
他抬头望天,却见一抹浓云掩月,只剩下疏星几点,烘得东边的皇城,灯火愈璀。
在司空浩然心中,一个“月”字,显然意味深长。
云鸿望了望四周,不见有琴,纳闷道:“老师,方才是谁在弹琴?”
“弹琴?”司空浩然转头张望,地上的火堆泛出红光,照亮了他的脸庞,映出一抹诡异的红色。他反问道:“那里有人在弹琴?我怎么没听到?怕是山风呜咽,你听错了吧。”
“山风?”云鸿眉头一皱,这差别也太大了吧。
转头看向虹颜,问道:“仙长,你也听到琴声了吧?还是那个熟悉的曲调。”
然而,虹颜却连连摆手,摇头否认。
“什么琴声?贫道也没有听到。或许,正如司空先生所言,是山风吧。”虹颜微笑,随口说着,他故意将此事歇过,话锋一转,问道:“司空先生,雁荡山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我正要与你们细说此事!外面凉,先回炼狱吧。”
见二人扯开话题,云鸿也只好不提。可是,他仍无法相信,那琴声就是山风。悠扬清雅的旋律,分明就是虹颜昨晚所奏——类似《高山流水》的调子。不过,既然虹颜仙长都说是山风了,再质疑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只好当是自己听错了,将此事暂且抛到一边。
三人回到客房后,司空浩然拿出一些朝廷发来的密报。
“这些都是朝廷密报,你们看看吧。”
“还真是他们干的!”云鸿看完手中的这份密报,深吸了一口气。这张用羊皮纸包好的密报上,赫然写着:劫持秦子之人,已入台州关隘。雁荡山,离台州县城只有数十里路。
虹颜声色不动,已用神念扫视完全部密报。
除了这条有用的信息,大幽府的人,还在抄秦王府时,发现了重要的证据。
其中,一条密报上写着:秦王,昔日魔教,饮血道人后裔。
司空浩然说道:“其实我也没想到,这秦王府,竟与昔日的魔教饮血门有染!不过,看了这些密报,我倒想起来一些事。据史料记载,那饮血门宗主饮血道人,曾在红尘中,生有一女。他被幽帝诛杀于太行山后,他的女儿一直没能找到。直到幽帝驾崩,成帝即位。”
云鸿静静听着。前世,他只知凝血堂来源于饮血门,却不知他们真正的历史渊源。
“今日,我特意翻看了成帝在位时的相关史料。其中说道,成帝七年,御驾亲征,中了敌人一道暗箭。那箭头有毒,中毒后,肩膀溃烂,危及生命。回朝御医诊治无效,成帝性命岌岌可危。这时,有西域番邦安腊国,送来一位奇女子。此女身怀奇功,百毒不侵。不仅如此,她的唾液还能解百毒、清内火。最终,此女用嘴将成帝体内的毒血吮出,成帝得救。”
“此女救了成帝一命,应当重赏。”云鸿说道。
“没错,第二天,此女便因救驾有功,当即被封了‘昭仪’。而且,在不久后,还为成帝诞下一子。只可惜,此子没能做成太子,继承皇位,倒是被成帝封了爵。因这奇女子来自西域,西边,古时是秦国领土,所以,此子被封‘秦王’。这段渊源,正是秦王府的由来。”
听完之后,虹颜有一问,道:“贫道听闻,秦王乃是当今陛下的舅舅。”
“没错。”
“秦王府自封爵以来,并不是很发达。至少,展现在世人面前,没有那般嚣张跋扈。直到玄青年间,玄青帝看中了秦王的大女儿。此女,便是后来的青玄皇后。而现任秦王,便是青玄皇后的亲哥哥。只可惜,玄青帝立了皇后,三年之后,便得病死去。青玄皇后也被赐死葬入皇陵。而那时的皇后,才四十余岁。赤煊帝即位,秦王自然就成了陛下的亲舅舅。”
虹颜点了点头,将这复杂的血缘关系理顺。
至于云鸿,这些复杂的皇室关系,早在前世剿灭凝血堂时,他便一清二楚了。
倒是那奇女子吮毒救帝一事,头一次听说。
云鸿推断道:“看来,为成帝吮毒之女子,便是饮血道人留在凡间的根了。”
“应当没错。”司空浩然点头道。
虹颜不再纠结这些关系,朝窗外望了望。
他说道:“如此说来,雁荡山的魔教,很可能就是饮血门的旧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