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柳七的岑深,立刻打开了乔枫眠交给他的文件夹。文件夹不厚,统共就夹了三张纸,可里面记载的内容,却让岑深哑然失语。
它讲述的,是发生在1937年1月的南京爆炸案的真相。
那一年的南京,格外的冷。哪怕临近新年,春天也看起来遥遥无期。
位于某座大学旧教学楼里头的大唐匠师协会正在开例行会议,人类也好、妖怪也罢,在这朱漆都剥落了的昏暗房间里各抒己见,并互相交换自己的匠师手稿,交流意见。
然而一场爆炸,与会的二十五位匠师当场死亡,包括当时的匠师协会会长任青。
关于这场爆炸的真相,后世几乎无人得知。匠师界普遍接受的一种说法是——这是被敌人炸毁的,也许是刻意、也许是偶然,已不可考。
可如今的这份文件,却给了岑深另一种完全预料不到的答案。
这一场发生在大雪来临之前的悲剧,起因竟是匠师协会内部对于某个“离经叛道”者的肃清活动。
而这个离经叛道者,正是柳七。
岑深此刻手中拿着的,是一张联名状。一共十二个暗红的指印,十二位匠师,采取这样的方式,通过了对柳七的“肃清”决议。
这完全是一场仅限于少部分人知晓的蓄谋已久的“谋杀”,包括会长和几位骨干在内的十二个人,在收到某种风声后,认定柳七这样一个毫无良善之心的人,极有可能为巨大的利益所惑,进而投敌,为敌人制造富有杀伤力的法器,于是决定在新年到来之前,除掉这个隐患。
这里面究竟藏了多少私心、多少恩怨,岑深已经无法知晓了。为了某个莫须有的可能到来的罪名,对某个人进行肃清,这样荒谬的事情,存在吗?
他有点拿不住手上这一张薄薄的纸了。
十二个人组成一个陪审团,对另一个人进行道德至上的审判。可最终的死亡人数却在二十五。
这个差数在哪里?
剩下的那十三人,是否无辜被卷入这一场风波,而可能正是这一场爆炸,直接葬送了大唐匠师协会的千年基业。
二十五个顶尖的人才,砰的一声,就没了。
多可怕啊。
人心多可怕。
桓乐一把抓住岑深有些颤抖的手,岑深深吸一口气,这才稍稍缓了过来。他复又低头看着手上的纸,那些已经发暗的指印,简直像恶魔的爪痕。
故事的具体经过,纸上没写,可柳七确实活了下来。匠师协会被迫转移,吴崇安临危受命,可终究难以力挽狂澜。
文件夹里还有一张车票,是南京开往上海的火车票,发车时间正是爆炸案发生的当晚。票已经很旧了,纸张褪色,边缘处还有一些磨损。
岑深翻过来一看,车票的背面有一个相对清晰的血指纹。
这是谁的车票?
是那二十五个人的其中一个吗?
桓乐分析道:“这份资料既然是从那个假的匠师协会里搜查来的,那就说明这个假协会里有人知道当年的事,或许正是当年的旧人。我们可以去问问他。”
闻言,岑深再想起跟乔枫眠临别时的话,就觉得他好似笃定他们会回去找他一样。
“车票是谁的已经不重要了,不过去见一见也好。”岑深说着,不禁问:“吴崇安和柳七,会是认识的吗?”
桓乐:“我觉得是认识的。”
岑深:“为什么?”
桓乐:“吴崇安的手稿里不是提到过他吗?”
岑深摇头:“这不能代表什么,每一个匠师的手稿里,都可能出现柳七。”
“可能够被柳七提起,甚至是认可的匠师,却只有吴崇安一个。”桓乐依旧思路灵活,“南京和上海离得不远,哪怕是在当时,也不算远。匠师一共就那么多,柳七和吴崇安认识的可能性很大。”
刚才岑深又考证了一下,柳七是南京人无疑。所以哪怕他没有真正加入匠师协会,也依旧待在南京。
他是柳妖,天生地养,南京这个故乡对他来说可能有着特殊的意义吧。
“柳七是在爆炸案后就去了不周山找陨石么?”桓乐忽然问。
“按照时间来看,差不离。”岑深道。
听了半天的阿贵也点点头,“我遇见柳七的时候他问过我,现在距离1937有多远,他肯定是这一年走的。”
桓乐便问:“那你遇到他的时候,究竟是几几年?”
阿贵摇头,“这我哪知道啊?山中无日月你听没听过?我活那么久了,哪还有心思一年一年的记,反正过了很多年,我才碰见小深深。一甲子应该有的吧,谁知道呢。”
面对着混不吝的老乌龟,桓乐除了把它丢进水缸,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他又转头去安慰岑深,“明天我再去一次茶楼,乔枫眠一定知道那个旧人在哪儿。或许我们还能得到新的线索。”
岑深想说你不用安慰我,可看着桓乐真诚的双眼,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你等着,今天我给你做蛋羹吃!我还可以在里面放肉糕,隔壁王奶奶教我的!”
风风火火的少年,又风风火火的跑走了,只有掌心里的余温还在,一直熨帖到心里。只是跟他说了这几句话的档口,岑深便好像已经从那种可怕的恐惧感中回过了神来,留在心里的,更多是一种哀戚。
同为匠师的一种哀戚。
还有面对残酷的事实真相,无法挽回的一种遗恨。
如果没有那件事,匠师协会是不是还能延续昨日的辉煌?
岑深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一种可能性,因为那种可能性实在太诱人了。他枯坐了许久,才慢慢平静下来,重新把车票和联名状一起装回文件夹里,而后打开了吴崇安的手稿。
他决定重新把吴崇安留下的东西再看一遍,如果他真的和柳七是朋友,那一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另一边的桓乐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的田螺少年,他本想把肉糕弄成花朵的样子摆在碗底,可蛋液又不是透明的,而且肉做的花瓣实在不大好看,于是他干脆把肉糕打散了跟蛋液混在一起,直接做一道肉末蒸蛋,兴许岑深还能多吃几口。
闲暇之余,他又拿出手机上网窥屏。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狗日的。
那个乔枫眠又在骂人了,狗日的?这句话在大唐可是没有的,但是桓乐来了现代之后已经听过不止一次了,而且深深觉得现代人的脑子有问题。
无知的人类,你狗爸爸在此,快别说这句话了。
咦?
桓乐忽然想到一个关键的点——乔枫眠身上有那么浓重的狼犬的味道,而且一次比一次浓,他今天又发了这三个字。
难道……这是一个文字游戏?
狗日的,就是字面意思的——狗,日,的?
桓乐不由张大了嘴巴,如此一来,这些天来乔枫眠的种种行为似乎都有了解释。而且桓乐清楚的记得,那人手上是戴着戒指的。
现代人好像不兴送玉佩送镯子了,都喜欢送一个戒指,怪小气的。
桓乐发现了真相,心中有些小激动。他随即点开了这条微博下面的评论,在无数的评论里发现了一条画风比较特别,而且被乔枫眠回复过的。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可爱:嘤嘤嘤嘤嘤嘤嘤~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滚。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可爱:悠着点,周六回家吃饭,叫圆圆给你炖只老母鸡补补身子。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去死。
桓乐看得入神,差点忘了锅里炖的菜。他一边炒菜一边继续盯着手机看,歪着头疑惑的想——这个留言的人……是个影妖精吗?
隔壁的影妖就喜欢“嘤嘤嘤”。
但一般的影妖,拉不了乔枫眠那么大的仇恨值吧?
翌日,桓乐又跟岑深出了门。
乔枫眠很爽快的答应了再次会面的请求,地点还是在那个茶楼,不过这一次,在二楼等待他们的却不是乔枫眠本人,而是他身上那股狼犬气息的本尊。
“初次见面,我叫崇明。”崇明成熟稳重,看似冷峻,实则进退有度,礼貌得体。比起乔枫眠来,更容易打交道。
“桓乐。这是岑深。”桓乐与他点头致意,两个跨越了千年的同族,就这样在现代的小茶楼里完成了初次照面。
“阿乔还在休息,关于你们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崇明端来茶水,道。
岑深道:“我只想见一见这份资料的拥有者。”
崇明露出一丝无奈:“那很抱歉,三天前他已经死了。不过有关于吴先生和柳七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们。”
闻言,岑深微微蹙眉,没想到自己竟然只是迟了三天。
桓乐也没想到,便追问道:“你也认识他们?”
“若说打交道,是我与吴先生接触的次数更多。”崇明忆起往昔,语气不由放缓,“阿乔有一柄刀,上缀十二道金环,锻造者正是吴先生的师父。当时吴先生只是他师父身边的一个小学徒,我跟他见过几次,但不是很熟。后来匠师协会出事的时候,我跟阿乔已经北上了。”
桓乐又问:“那柳七呢?”
崇明便从茶几下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一段视频放给他们看,“这是三天前死去的那个人留下的最后一段视频,也许可以帮到你们。他是那个假协会里一位骨干的亲人,我们顺藤摸瓜才找到他的。”
闻言,岑深和桓乐齐齐看向电脑屏幕,只见一个头发苍白、满脸老人斑的男子躺在病床上,双眼空洞的望着天花板,正在喃喃自语。
仔细听,你能听到他在说——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那天我只是刚好下了学堂,刚好路过那扇铁门,忽然听见轰的一声,我以为是敌机来轰炸了,连忙想逃……可是我没逃几步,就发现我逃不出去,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我面前,无论我怎么拍打都没有用。我害怕极了,我还不想死,就在这时,那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
“他就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像是那些洋人穿着的斗篷,拎着个行李箱,还戴着顶黑色的礼帽,一步步从爆炸中心走出来……他越走越近,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只看了我一眼,但我不敢跟他对视,所以我都没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子……那一定很可怕,他的脸上好像还沾着血,他的手上也都是血,皮靴踩在地上嘎吱的响,好像地底下也有血在冒出来,血,都是血……”
说到这里,老人瞪大了眼睛,似乎已经有些不行了。但一阵剧烈的喘息后,他又恢复了平静,目光看向了镜头。
“我以为他要杀死我,结果却没有。那扇铁门外头只有我和他两个人,那天特别冷,没一会儿就下雪了,大雪那个飘摇啊,那男人手里抓着几张纸,忽然就洒向了天空。”
“我把那些纸捡了起来,打开皮箱,里面是些换洗的衣物。”
“那里头还有张车票,从南京到上海的。”
“他可能是要去上海,跟一个姓吴的朋友约好了,在一家叫红钻石的西洋咖啡店见面。可他把行李和车票丢下就走了,一个人什么都没带,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离开的时候,那层无形的屏障就散了,我感觉我眼前的整个世界就像玻璃碎裂了一样,咔擦……咔擦……忽然变了个模样……漫天的雪花,一下就把爆炸的硝烟给埋了,什么都不剩……什么都不剩……”
“除了我,没人目睹那场爆炸,甚至是附近的居民都没有听见任何声响。”
“我有时觉得那就是一场梦。”
“可车票还在我手里……”
“我经常忍不住去想,那个男人最终去了哪里?”
“那趟火车……”
“那趟火车……”
“该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