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南宫坊,应天巡抚衙门前立着一座牌坊,上书:保障东南。大门旁有几根石柱,柱上刻着石兽,应该是拴马桩。大门垂檐下是一排栅栏,栅栏后立着鼓,树着木牌,木牌上印着肃静,回避,这些字都印在虎口下。韩永见之,不由想到了龙,之所以把龙塑造得凶恶丑陋,是为了恐吓,皇上的本质,官府的本质,便在此吧。
进了衙门大门,迎面是照壁,绕过照壁,迎面又是一座牌坊,牌坊下宽阔的路,却是走不得的,那牌坊算是仪门,只有与张国维地位相当的官儿,才走得。仪门具象征性,哪怕立了两根木头,说中间是仪门,人们就走不得了,仪门的作用是,时时提醒人们顺服。
祝和山引韩永绕过仪门,迎面是应天府大堂。大堂上的黑色的案台甚是宽大,案台后的墙上绘着一只锦鸡,于松柏丛中眺望远方一轮红日,锦鸡是二品的象征,也绣才官服上。案台上方的匾额上题:福泽江南。
大堂左边有角门,进去,又是一处院子,迎面是二堂,二堂悬的匾额上题:仁恕。二堂的左右厢房是签押房,相当于巡抚办公室,或军机处,负责上传下达,也负责处理一些不太重要的事,端得重要。签押房里都是长官自请的师爷,幕宾,这条倒是可供后世借鉴,领导身边用什么人,秘书,办公室主任,由领导自决,当然了,还要再加一条,国家不负责养这些人,领导下岗,这些人就下岗,不存在什么铁饭碗之说。祝和山平日便在签押房办公,他经过签押房时,与里边的同事抱拳打了招呼,随即,他引韩永,进了二堂左边的角门。
片刻后,张国维的书房。
“季就是——就是——就是风云际会的际”,韩永心道该死,《明季北略》,季是什么意思?末世,清季,明季。
张国维问道:“此书可好”。
韩永刚想说此书较为可信,因为作者处在明末清初,但马上,他又想到了“明末清初”四字也是能要他命的,于是他沉吟片刻,乱诌了几句。
张国维道:“恨不得一观,作者为谁?”
“惭愧,学生记不起来了,学生只知作者是此世之人”。
“惜哉,你若能把《明际北略》带来,于国朝实有大功”。说到这,张国维觉得与韩永说话不自在,不自在在称呼上,于是便问:“你可有字?”
韩永道:“后世不作兴取字,还请大人为在下赐字”。
张国维捋须轻笑,想了想道:“你既到了大明,想必是为大明济厄,便字济明如何?”
“谢大人为学生赐字”。
“你那铳子,几日能成?”
韩永沉吟了,创新,几时能创出来,这可是自已做不了主的,也可能永远都创不出来呢。但他不好扫张国维的兴,便乱道:“想是年末之前可成”。
张国维心中盘算,看来今年,他的抚标营是用不上此等利器了。轮轮铳是张国维传见韩永的原因,昨日孙良鸣将转轮铳与他看,他立时就坐不住了,张国维的压力甚大,他管着安徽与江苏的长江以南部分,流贼时常进犯安庆,他就得由苏州,隔着好几百里,率军去救,而他的江南士卒,也并非劲旅,若能有此利器,流贼何惧?
张国维道:“回去好生制器,我调些军士去卫护,再调些匠人助你,还与你二百两银子,一应用人钱物,均由你支派,太湖边是好所在,我便不将你圈起来了,莫禁锢了你的才思”。
“谢大人成全,永只知尽人事,听天命”。
“有这番存心便好,时才我问得也唐突了些,你纵是制不成,也无人怪你,不过是二百两银子罢了”。
韩永再次谢过张国维。这次张国维传见,历时甚短,因为张国维急切地要看韩永刚才呈献上来的一份材料。
当韩永尾随祝和山出来时,路过充当仪门的那座牌坊,他见牌坊上题: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段话不对仗,做不得左右联,只得题在牌坊上部。
祝和山将韩永送至大门口,又送至大门外那座保障东南的牌坊前,牌坊下立着祝况,还有两个牵驴的仆佣,祝和山道,你们且回,这数十里路,待到了湖边,天已黑了,今日早早安歇,我便不送了。说罢,三人拱手作别。
待祝和山回到书房时,张国维正在看韩永送来的那沓纸。他时而闭目沉思,时而展纸复读,时而摇头,道:“荒唐,荒唐”。祝和山悄悄坐在一旁。
过了一会,张国维竟拍了一下桌子,将祝和一惊。祝和山对纸上内容,所知不多,只是祝况零星透了一点给他。而纸上对国运的形容,张国维已是看多遍了,因为孙良鸣一回来,便将韩永送他的那份备份,献给张国维了,张国维这几日失眠,便是那份备件给闹得,但他还心存疑虑,韩永是江湖神棍,满纸胡言,还是韩永果真来知后世?所以他看那备件时,还不象这般激动,但不知为什么,这次看韩永亲自献上来的材料,上面的内容虽然是他看过多次的,但却比第一次看还要激动,或许他在内心已经越来越认定,韩永的确来自后世,而此人对国运的形容,是可怕的预言。
张国维不停地看,一纸纸写满字的字,从他指间揭去,又一张张码在书案上。
突然,张国维长叹了一口气,将剩下的几页搁在案上,起身绕走。
“唉——”,张国维又长叹了一口气,回到了现实。随即,他在表面上恢复了平静,道:“虽不甚文,这字也还过得去”。
刚刚经历了亡国之痛的张国维,开口便是与军政无关的闲聊,这便是大官的养气工夫。
祝和山道:“他哪里会写字,祝况手迹罢了”。
“噢,不会写字?是了,看笔迹,与先前几封祝况的书子,一般无二”。
“他说后世用硬笔,还说后世简化了笔画,叫简体字,他对咱们的所谓繁体字,多是会认不会写”。
张国维道:“倒也有趣”。
刘梦樵道:“大人意下如何,上奏否?”
张国维道:“岂能如此冒失,且看杨一鹏命数如何,果问了大辟,我上奏此人,或可救杨一鹏一命”,又自语道:“莫非将来杨一鹏之子,真会上《忠冤录》为父鸣冤?”
祝和山道:“他还说皇上要下罪已诏”。
张国维道:“曹文诏一事,杨一鹏一事,罪已诏一事,文震孟一事,还有,郑鄤一事,噢,他已遇着郑鄤,此事便算不得了,共计四事,皆在今年,且看着。噢,前日得报,庐州已有民谣,一炮打死二大王”。
祝和山闻言一惊,这是韩永预言过的,说的是年初流贼犯庐州,被打死了两个头领。
张国维仰天自语:“距祖陵不足三十里,莫非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