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正月初一。
绵长的队列,从午门排到承天门(**),一左一右两列,文东武西,在两列队伍中间,是无数车轿。这是年初一的大朝会,在京文武,不分品级,均要向皇帝请安。
随着第二通鼓响,队列开始移动,武臣由午门的西掖门入,文臣由东掖门入。穿过午门,眼前有五座小桥跨在金水河上,正中间的桥只有皇帝能走,文臣队列由东边两座小桥行过,武臣由西边两座小桥行过,再穿过奉天门,便到了皇极殿下的广场,这片广场文乎的名称是丹墀。
众文武进到丹墀上,由纵队变成横队,一共十八排,对应从正一品到从九品。诸臣脚下有铜铸的品级山,上面从正一品刻到从九品,队列之外有御史纠仪,以防站错了队。浩大的人群,北京到底养了多少官,仅公卿,就超过了五十位,而每一家公卿,还有荫了各种武职的近亲。无数官儿压在丹墀上,也沉重地压在大明的财政上。
待队列成形后,皇极殿上响起鞭声,随即,鼓起响起,提示皇上由后面的中极殿,到前面的皇极殿来受礼。中极殿即清代的保和殿,皇极殿即清代的太和殿。
《飞龙吟》奏起。良久,崇祯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皇极殿的御座上,在导引官的引导下,诸臣向皇极殿躬身施礼,然后《风云会》《庆皇都》,《喜升平》,依次响起,听完了三段音乐,诸臣山呼万岁,向皇上磕上四个头,典礼就算完了。磕头时两手要张开下拜,动作弄夸张点,称之为舞蹈。完事后,崇祯在《贺圣明》的乐曲中离开皇极殿。
大朝会,每年的初一,冬至,万岁节,举行三次,至于一般的朝会,则十日一次。
午门前,轿马如织,官员们或乘轿,或上马,兀自离去,有的则聚在一起谈论。午门与承天门之间,这片狭长的广场上,顿时嗡嗡一片,“频年凶灾,百姓穷愁怨叹,朝廷财物不赡,库藏空乏”,“卖免买免,报德报仇,公然无忌,开口与杖,争辩受枷”,“若无大人周全,这事就不可知了,大人之德,学生拳拳谨领”,“下官家贫亲老,去年虽发脱了老家一处宅子,然手上还是空乏,不得其便”,“一些浮议,我兄不必放在心上,大可丢到脑后,脱不了——”
“甚禁炮法,过个年连炮也不叫放了,一响罚一文钱,我明日放它五千响,庆贺禁炮法施行”。
“我兄慎言,我兄想是还不知,如今这盔甲厂,安民厂,全力赶制铳炮,想是省下火药,以济军用”。
千里外的太湖之滨,鞭炮声由四野依稀传来,韩永正在水榭内补袜子,袜子上有个洞,韩永一直没补,洞便越来越大。现在韩永之所以缝补它,是不想每回脱袜子,穿袜子时,都被提醒一下,那样一天便被提醒两次,付出了情感成本。只见他手上的针左拐一下,右拐一下,拐了三四下,才将针线提起,显得也还专业。这时,军士在门口禀道:“祝大人请大人去装配工棚调试柱塞泵”。
片刻后,韩永出了水榭,来到岸边,他叫了一声,由岸边的草房内出来了一个军士,韩永伸出右手,道:“去,到林子里,将这支针,还与钻棚的王道和家”。
“一支针罢,还值当大人如此”。
韩永眼一瞪:“要守信,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韩永来到了局里。大年初一,军器局里依然啸叫声此起彼伏,继续着昼夜开工,在宽大的装配工棚,七八个装配梭铳的工人,只占了工棚的一角,而在工棚的另一角,围着十几个人,其中有孙良鸣,祝况,及阎应元,方以智则回南京过年去了。众人见韩永来了,自觉地闪开,放韩永到前面观看。
只见地上,挖了一个池子,池子里注了水,水里立了一部柱塞泵,柱塞泵上立了一部汽缸,柱塞是直线运动,汽缸活塞也是直线运动,所以柱塞与活塞排成一线,柱塞与活塞之间也没传动装置,只是通过销子销在一起。
在汽缸的咣咣声中,众人的视线,盯着汽缸上的压力表,不多时,咣咣声停下来,几个工人上前,将连接柱塞与活塞杆的销子起出,又将连接汽抽前后腔的管路断开,将汽缸移走,又抬来一具较细的汽缸,重新与柱塞销在一起,连上管路,咣咣声又起,频率比刚才密了许多,原来缸变细了,活塞速度便也变快了。韩永试的是,驱动柱塞泵,应该用多粗的汽缸缸体,缸体粗,推力大,但活塞速度慢,缸体细,则速度快,但推力又变小。韩永上前,拨了一个阀的手柄,进入差动状态,也就是缸前腔的汽不再排向空气,而是被引到缸的后腔,活塞的速度立时变得更快,咣咣声频率更密,水池中被柱塞泵打出的水,居然溅了众人一身,众人纷纷后退。差动回路加快了活塞速度,但活塞推力也变低了,但在差动状态下,柱塞速度变得更快,说明推力还是过剩,还是要把推力转化成速度,办法就是继续缩小汽缸缸体,或加大柱塞。
“将缸再改细,祝况全权负责“,韩永说罢,便出了人群,他向阎应元一招手,净应元便跟了上去,随韩永出了军器局大门,到了林间的试验室。
试验室如今扩大成了二十几间屋子,里边七八个人正在工作,里边有小型的刮,钻,锻,旋,各种设备,甚至还有一座小小的高炉,这里就是一座小型军器局。四周拉了两人高的院墙,白天,门口只站了一个兵卒,而夜间,则增至五个兵卒守卫。曾经有新来的兵卒,不识韩永,不放韩永进去,韩永也没象列宁那样表扬他,因为他只是不认识自已而已,不能说明他有多么忠于职守。韩永的逻辑能力很强,他曾看到,有人为网络文学分辩,说有人骂网络文学不文,他听着不爽,分辩道:你不能指责鸡不会飞,网络文学原本就不文,有什么好受指责的?但在韩永看来,鸡不会飞,不是错,但低俗读物充斥,就是错。要照那种说法,妓女也不该受指责,人家本来从事的就是低俗行业,有什么该受指责的?贪官本来就是搞钱的,有什么好受指责的?九零后本来就没文化,有什么好受批评的?他把指责残疾人不会走路,和指责世风低俗,混为一谈,根本就是逻辑混乱。
而他之所以对批评网络文学的言论,听着不爽,就是韩寒说的,国人缺乏自嘲精神,只因他从事这个行业,便听不得批评,只因他居住在这个城市,便听不得批评,只因他从这所大学毕业,便听不得批评,只因他生在这个国家,便爱国?看来爱国情结,出自反自嘲。
这时,在方以智的房间内,韩永由架子上取出一件手镯,递与阎应文,阎应文接过这个圈子,却是看不懂。韩永又将那圈子接过,他左手插进圈子,手腕旋了旋,又将圈子递还给阎应文,阎应文依法试了试,笑容,顿时呈现在他脸上。
“轴承!大人!”。
“不过是滚柱轴承,这滚珠与滚柱有多大区别,我也不晓得。此物于车辆上有些用途,想是能使马车跑得更快些,将来船用发动机,由柱塞喷水泵改作汽轮机,此物也有些用途,至于机床上,用上此物,也可延长些磨损寿命”。
“大人言出法随,说送学生些轴承,便说到做到”。
“前些时候,此物还未定型,但想是问题不大,我才敢说送此物与你,年后你便要走了,我赠此物与你,你带回去以便仿制,不过是些青铜材质,旋床旋几根滚柱,刮床刮内圆,旋床旋外圆罢了”。
“先生此德,学生此生难报!”
“好了,都是为朝廷办事,过几日你便要走了,试验室的人,你挑两个带走”。
“大人,学生有一问,一直想问大人”。
“说”。
“可是大人,将学生,荐给皇上?”
“是。在鞑子南下时,你与江阴县城共存亡,甚是壮烈,在后世,你的声名虽不很大,但许多人也知道你。说起来,你能来此地,倒是缘份,回去时,途经江阴,也可以去看看,只是可惜阖城无人识得你”。
阎应元听罢呆了,他在心里将韩永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复述了一遍。
“噢,那时你是江阴典史,武举”。
“大人,鞑子如何南下到江阴?”
“再过九年,北京先沦陷于流贼,再沦陷于鞑子,再有十年或十一年,鞑子南下,最终奄有天下,建立清朝,取代大明”。
“大人,慎言!”
“你还不信么?皇因何将你由武生简拔为百户?那日你与孙梦樵对弈,他没说,大明有降将军,无降大使?那便是取自你那句,大明有降将军,而无降典史。这些日时,我又为何对你倾囊相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