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若玄披一身孝衣,跪在她外祖父裴贻直的灵前。
空旷的灵堂里一片晦暗,火盆熏得人眼花,朦胧中总像是有什么蠢蠢欲动。她默默吸了口气,将乱飞的思绪收了一收。颤动的火光映得她眼睛里头一片红。都是血丝。
不知是哪扇窗户忘了关,后半夜的风吹透了屋梁上装裹的白色布幔。她双腿早麻了,也懒得去管,只往火盆里添了些纸钱。
“呲”的一声,火星一迸,边上打着瞌睡的丫头骤然惊醒,赶忙伏在地上磕头,一叠声道:“奴婢该死。”
程若玄摇摇头,“倦了就眯一会儿。人来了我叫你。”她喉咙哑了,声音很低。
“那怎么成呢……”丫头嗫嚅着,跟着往火盆里添纸,又去瞅她的脸色,“小姐又哭过了?”
她只是沉默。
“老太爷去世固然叫人伤心……可小姐你也别哭伤了身子。”丫头小心翼翼地劝了两句,“还得熬几天呢。”
门口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丫头吓了一跳,连忙摆正了姿势,又要去扶程若玄。她示意不必,回头低低唤了一声,“二哥。”
来的是裴兴逸。
他们并非同胞兄妹。程若玄的父亲早年攫升为刺史,掌西南交趾一州,赴任途中遭了瘴疠,还没到地方人便没了。噩耗传回明州,程夫人心中积郁,一病不起,不久也跟着去了。
程若玄当时还不到四岁,小小年纪突遭不幸,谁见了都要垂怜,外祖父裴贻直尤其上心。裴贻直先掌漕运,后为内阁辅臣,到独子入仕后,又自请出任两江总督,总管明江、西江两省政务,不是京官更胜京官,一年到头没几天清闲日子。公事繁忙如此,他仍不忘把程若玄带在身边亲自看顾。裴家孙辈的两个男孩,兴怀、兴逸,在裴贻直跟前都不如她得宠。
十几年过去,一起长大的两位表兄都已经娶妻、为官,成了大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却还是会不自觉地慢上几分,只当她是个孩子。
“这两天累坏了吧,回去睡一觉。”裴兴逸将皱巴巴的袖袍捋平了,在她身边跪下,温和地说,“我跟爷爷说说话,替你一会儿。”
程若玄没动,低着头道:“家里是出事了么?”
裴兴逸摇头,“爷爷突然病逝,大家措手不及,难免有点乱。你别胡思乱想。”
程若玄往火盆里添了一把纸钱,“明江的官员当中,有好些没来吧?
裴兴逸眼皮一动,就道,“你要有个闺秀的样子。白天来客人的时候,不要出来乱跑。”
“这是外公的葬礼,我自然不会乱跑。”程若玄仍旧跪着,姿势任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可是二哥你也不必瞒着我。这几天烧剩下的纸灰都是我收拾的。眼见着少了。”
裴兴逸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程若玄继续道,“前朝有过一个叫范存的大臣。当时的首揆死了父亲,范存没有去参加葬礼,因此遭到了弹劾,最后连官职都丢了。以外公生前的官位,倘若家里势力还在,两省官员又有哪个敢不来祭奠?”
裴兴逸看向她稚气未褪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又是从哪里看来的故事?”
“《南山藏》。”程若玄的声音有些发虚。
裴兴逸一听这名字,眉毛就皱起来了,“爷爷准你读书,可不是让你去看稗官野史的。”
程若玄只是垂着头。
裴兴逸立刻觉得话说得重了。他看了一眼棺木,默默叹了口气,安抚道,“又是为了查哪颗星星的踪迹吧?”
程若玄捏捏袖角,到底没有答话。
梁国女子不尚读史,讲究的是守拙安分。程若玄纵然有幸跟着哥哥们读书识字,大事上仍然遵守闺训。闺阁之中其实枯燥的很,幸好还有头顶的一方星空叫她着迷。一开始只是小女孩心思,想知道天上那些会眨眼睛的小东西各自名讳;没想到多翻了几本书,竟然一发不可收拾,星轨走向,四时变化,全都成了她钻研的对象。她天资不错,数术一道很快粗通;无奈程家藏书楼里少有几本典籍能将观象授时讲个透彻,她想查星象记录,只好去翻记异不记常的史书。
童言无忌的那几年,程若玄还跟亲近之人抱怨过几句——兴逸向来把她的事放在心上,还偷摸替她翻找过典籍——后来看多了正史野史,她才囫囵领会到,这是所谓“天道”,与国运牵扯甚多,常人自然少有窥探一二的机会。前朝甚至有厉禁,曰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本朝开国时,律令曾有所松动,民间找得到的资料,也多是当时传下来的。熟料当今天子即位时颇经历了一番波折,最终是靠着天文博士拥护才得以继承大统。从那以后,钦天监地位飞升,权势凌驾于朝廷一切机构之上,并且得天子授意,彻底垄断了星象之学。
或许人人都曾对头顶星空产生好奇,但在重重限制之下,关于星空的种种疑惑只能被遗忘。
程若玄得以保留这份爱好,是侥幸有藏书楼诸多书籍支持,又有家人准允纵容。即便如此,外祖父在世的时候也曾经打趣,说自天子颁布禁令之后,星纬之书便不敢私藏,倘若非要深入此道,恐怕只能提着脑袋去帝都钦天监偷几本官书。她听过外祖父这番话,人前再也不肯提起自己那点兴趣。
她晓得谋逆是怎样一种罪名。
那些幼稚而隆重的心思如今看来简直可笑。外祖父一生审慎,却被一场急病轻易击倒。裴家就此失却荫蔽,留给她玩闹的时间不多了。
裴兴逸哪里知道她脑子里转过那么多念头,只当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娃娃。“一天到晚猫在书堆里,人都要闷怀了。等这一阵忙完了,你偶尔也去院子里走走。”他好声好气地劝,“葬礼的事你不要多心。爷爷病故,父亲要辞官守制,朝堂里不免有些变动。但还有大哥和我呢。”
程若玄不再争辩了。兴逸明摆着希望她做个听话的孩子,她自己纵然无法安心,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愿再给他平添烦恼。
“你就在家里乖乖的,什么都不必愁。”裴兴逸扬起头,“爷爷在天上看着咱们呢。”
他这一番安慰,统共没能让程若玄睡足两个时辰。她疲倦至此,天刚亮便惊醒了。
她并不是家里唯一焦灼难眠的人。丫头端了梳洗用的水盆进来,伺候她用过早膳,才终于禀报,舅母裴夫人请她饭罢去见一面。
程若玄急急赶过去,进了房门,裴夫人却先指了指她发间。
她赶紧伸手去扶头饰。她戴着孝,如云鬓发全靠两支素净簪子挽起,脚步一快便晃歪了。
“连着熬了几个晚上,真是辛苦你。”裴夫人捧着一盏茶。她显然已倦极了,脸色泛青,却仍然稳稳端着一家主母的庄重平和。她待程若玄很好,只是一举一动都如同给《女诫》做注,对谁都透着几分疏离。
“为人子孙,本该如此。”程若玄话一出口又觉不对,连忙找补道:“舅父和哥哥们这般劳心费神,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的心思向来细密。兴怀他们总当你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那是看轻了你。”裴夫人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裴家订了婚约,在为嫁人做准备了。”
程若玄心中惊动,忙道,“外公的丧期还没有过,我不敢考虑亲事。”
“你自然是个有规矩的孩子,但今时不同于往日。”裴夫人端起茶盏,道,“你外公从前身居高位,生前招惹的政敌,身后环伺的虎狼,不知道有多少。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自然没有人敢动裴家。可如今你外公病逝,你舅舅按律丁忧三年,朝中只剩你两个哥哥。他们不比你大几岁,脚跟都没有站稳。裴家纵然有世代攒下来的功勋,也难说可以倚仗到几时。世家衰败,往往只是朝夕之间的事。到时候再想许个好人家,那可就难了;如今能找到荫蔽也算幸事,裴家上下,好歹能保全你一个……”
唯独最后一句,程若玄没留意。这会儿她心里想的是兴逸那张故作轻松的脸。裴夫人忧戚至此,看来裴家眼下的境况,远比她以为的还要艰难。连妇人都通晓的事情,已经入朝为官的兴逸怎么还能那样乐观呢?
裴夫人已说到正题,“知州陆芾的公子,你该认识吧?”
程若玄连忙摇头,“我不爱出门。”
裴家与陆家不合,她倒是知道的。陆芾的官职不比裴贻直,但裴家所在的明州,却正归陆芾掌管。一山难容二虎,从前裴家有裴贻直坐镇,强压了陆家一头;眼下裴家失势,示好能否起一点作用?
“知道你一向知礼守礼,我替你留意了。”裴夫人道,“陆公子不知听谁提起过你,前不久便直言对你有意。只是你外公推说你年纪尚小……他老人家是最疼你的。”裴夫人说着已偏过头,以手帕遮住面颊。
程若玄心中也是一痛。外祖父的丧礼办了这许多日,她以为自己已耗完了悲恸的力气;可是裴夫人如此一提,她的眼眶还是会红。
“你也知道老人家疼她。”
来人话音不重,然而珠帘猛然给他一拨,碎了一般响得刺耳。程若玄连忙回身行了一礼。那是她舅舅裴效诚。
“我问问若玄的意思,你又何必动怒。”裴夫人细声细气,声调里不露半点委屈。
“舅母是为我着想。”程若玄自己却无暇多为自身考量。她晓得嫁娶之事关乎女儿家终身,也无从判断陆公子是否良配;但这些顾虑冒过头便算完,方才几句话的时间,她已结束了犹豫——眼下裴家是需要联姻的,她得去。
血亲之情,养育之恩,于她而言抵得过一切。
裴夫人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落在裴效诚身上:“这孩子早慧,什么都明白。你当她跟家里两个傻小子一样么?”
裴效诚叹气,“你们妇人的‘明白’,终究只在闺阁之内。联姻也无大用,何必叫孩子受苦。”
裴夫人道:“你也不要这般误会我,让若玄定下亲事,第一是为了保护她;再说了,联姻怎么会无用?譬如我们裴家与宣家几十年通家之好……”
程若玄跟着点头。宣家是她大嫂的娘家。两个家族往来颇多,程若玄这一辈上,她大哥兴怀和大嫂宣氏也是伉俪情深,颇有美名。
裴效诚却冷笑道:“宣家?你想借联姻向陆家示好,还不如宣家朝堂上来得明目张胆。京城刚刚传来消息,剿匪一事,宣颌上奏支持陆芾。眼下陆芾急着出兵,为的就是尽快记一笔政绩,好把两江总督的位子收入囊中。宣颌明火执仗为他铺路,这是不打算再与我们共进退了。”
程若玄闻言,眉头便皱起来了。她是女子,不学政事,但常在外祖父裴贻直膝下,多少听过一点。明江以北多山,历朝历代都是匪事多发之地。裴贻直上任时便仔细研究过,认为地形使然,打压匪徒一两日容易,保持长久成效却很难。加之他为官讲究宽仁施恩,因此着力发展民生,兼以教化引导百姓回归正途,轻易不肯动武。陆芾却急功近利,总想以暴制暴大干一场。如今裴贻直突然病故,掣肘已无,陆芾打算借此上位,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裴贻直灵柩还未出殡,旧日盟友已向政敌倒戈,着实令人心寒。
裴夫人平素是个不露悲喜的人,这时也显出几分忧虑来,“长媳才说要回宛陵娘家替我们求援,我还当她是个忠勇的媳妇——你说她可知道此事?难不成,只是为了自保?”
裴效诚并未回答,只道:“此事如今有钦天监插手其中,简直一团乱麻。宣颌在京中做官,近些年是越来越自行其是,这一回他倒戈,究竟是情势所迫,还是宛陵宣家本家授意,一时也不好断定。若玄。”
程若玄连忙应声。
“我裴家的儿女都一样金贵。”裴效诚这一句说得斩钉截铁,“嫁人与否,全凭你自己决断,不必当做联姻看待。”
程若玄心说话题怎么又转回自己身上,急道,“我想为家里分忧。”她如今能为裴家做的只剩协理丧仪,可是裴家的面子如何铺陈,也难有人肯赏光了。
裴效诚却道:“我正要说一件只有你能做到的事。盯着我裴家的眼睛太多,你两个哥哥遵照礼法守丧,不宜到处走动;你是女孩,眼下反倒方便得多。你可愿意随你大嫂去一趟宛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