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四哥这时候已准备睡了,突遭打搅,看向她的眼神愈发不善。程若玄也不恼,向他道:“我原本也不好意思再来打扰。只是方才观看星象,想起徐四哥你说还得去海上呆几天,总觉得该来提醒一句。”反正现在谁也不信她是裴家小姐,星象征兆说便说了,倒比先前坦荡得多。
徐四哥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倒竖的眉毛被疑惑压下去几分,“提醒我什么?”
程若玄道:“三日之内,海上必定有风暴。你明日出海,凶多吉少。”
徐四哥怒道:“你咒我?”
“不敢。”程若玄身心俱疲,没心思再好声好气地敷衍他,只淡然道,“前几日我昏迷,无从得见海上阴晴。不过依照先前天象所征,海上必定是白头浪起,直至你回航才停歇。”她在山中遇险那一晚,风是往东吹的,山中有雨,附近海上必定跟着变天,这不难猜。
徐四哥不知其中三昧,看她的眼神登时变了。
程若玄语气越发冷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前来提醒你,是感念阿惠姐照顾我多日。她辛苦持家,受了委屈也不肯对人说,”她将阿惠护在身后,直视着面前的徐四哥,肃然道,“我只好仗着自己懂得星象,有恩有仇都会替她报。”
徐四哥大约是被她唬住,第二天起来没敢再造次,只不断拿眼神觑她。程若玄一早便注意到了,但她知道世人大多敬畏星象这等“玄学”,看徐四哥前一晚的反应,必定不是例外,她便没有往心里去。后来她去厨房盛了半碗米粥回来,看见徐四哥又跑去烦阿惠,后者频频往她这边看,神色颇有些为难。她明白过来,于是大大方方走过去道:“找我有事?”
“哎,妹子。”徐四哥应了声,阿惠便站起来让出座位。程若玄微微蹙眉,一手扶她坐下,一手端住碗,淡然道:“我站着吃吧。”
“别别,”徐四哥这回自己起来了,把椅子让给她,腆着脸道:“你是贵客,你坐这儿。”
程若玄看他一眼,也不与他客气,坐下就道:“什么事?请讲。”
“我就是想问问你,”徐四哥搓着手,看着有点讨好的意思,“你说海上有风暴,这风暴究竟几时起,几时歇啊?”
程若玄喝一口热粥,坦诚道:“说不准。”
徐四哥会错了意,张口就道:“妹子,先前是我混账,你想怎么折腾我,我屁都不会放一个。但你总得替阿惠想想。我一天不出海,就要少一天收成。要是时间短,熬一熬也就过了,可要是一连好多天,那真是要了我的命了。你给个准话,我也好趁早想法子。我们这样的人家,耽误不起的呀。”
他言语粗鄙,程若玄听得直皱眉,到后来却只看着面前的粥碗发怔。这碗是摔过的,锔了两个钉。锔得不好,汤水只能盛半碗,再多就要漏了。
“我明白。”她看向徐四哥,笃定道:“虽然测不出具体时日,但等到风暴结束,我必定看得出来。到时候我一定知无不言。”
这个答复仍然没让徐四哥满意,他面上不耐之色根本藏不住,嘴里只道:“好妹子,你神通广大,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就可怜可怜我们两口子,我看你面子,以后少跟阿惠动手。”
程若玄方才还感念他顾家,这一下几乎气得冷笑:“‘少动手’?”
“好好,我再不动手就是了。”徐四哥求道,“你漏个口风呗。”
程若玄心里生起一股说不出的情绪。鄙夷、厌恶、怜悯、无奈,混杂在一处,令她憋闷不已。但出海与否终究是关乎性命的事,又怎么能胡说八道?她瞧见阿惠正看着自己,哀哀的眼神竟是在替徐四哥恳求。阿惠怎么就甘愿嫁给了这个人呢?程若玄心头一酸,向她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又对徐四哥道:“只要你别辜负阿惠姐,我就不会坑你。你在海上出事,今后谁来养家?有风暴是真的,测不准也是真的,我没有瞒你。”
这番话是肺腑之言,然而徐四哥不知听进了多少,只将嘴一撇,顺口就道:“还报恩报仇呢,我当你有多大的能耐。”
程若玄也不理他,只管喝粥。
徐四哥讨了个没趣,脸上红红白白一阵,又道:“昨天你说,在这里呆几天就走?”
程若玄一口粥尚未咽尽,不好说话,抬眉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自己听着。徐四哥却给她看得莫名紧张,脸上拧出一个不甚自然的笑:“我呢,是想着替你打算打算。”
程若玄道:“我正打算出门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顺路的车马可以搭。”她心下了然,自己老实承认了本事有限,这人见留着她一时派不上用处,又想打发她走了。
徐四哥一口气松到一半,又不放心:“你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谁会给你白搭车?走得了吗?”
程若玄见他这副纠结模样,不知怎的竟起了玩心,故意逗他道:“倒是不急,我还得帮你看看风暴什么时候结束呢。”
徐四哥忙道:“这个你不用担心。”
“哦?”程若玄道,“方才还赶着问我,这么快就有主意了?”
徐四哥叹了口气,“反正问你也得等。行吧,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就当这回的风暴不晓得几时结束!我这就去找个农庄替人翻几天地,好歹能挣顿饭钱。”他当真是心疼损失,说到后来几乎咬牙切齿,“还是你说的,保命要紧。”
程若玄点点头:“如此便好。这话也提醒我了。我本来就打算尽快回家,只要有车马肯送我一程,别的都好说,顶多替人家白做几天工嘛。”
徐四哥想也没想,立刻接道:“就你这舀碗粥都不顺手的样儿,谁会要你做工啊?”
程若玄:“……”
这话倒也不错。她在家的时候几时自个儿盛过饭?更不用提别的事了。
阿惠嗔怪地看向徐四哥,又怯怯地把眼神收了回去。徐四哥却根本没留意这个眼风,他喝了两口稀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瞟了程若玄一眼,忽道:“其实也未必行不通,你长这么一副水灵样子,没准儿还真有人肯收。”他似乎很为这个点子满意,口气跟着轻松起来,“我也替你打听打听。”
这话是夸她好看,程若玄听在耳里却是浑身起粟。她谢过徐四哥,又仔细问了方向,自己便先赶着出门了。徐四哥是好意,但他毕竟急着赶她走,倘若真把“长相水灵”当了卖点,谁知道介绍来的会是什么样的车马!
这回她养足了精神,又留神记路,走得还算顺利,没耽误太多工夫便赶到了早市。然而她的运气好像也就到此为止了。集市上的行当五花八门,卖菜的、担柴的,杀猪贩鸡的,编草鞋摇拨浪鼓的,什么都有,唯独少了车马行。她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原本也有拉货的进出滆乡,但里正这一趟出门阵仗很大,连车马带人全点走了;此外还有送鱼的,里正嫌弃荤腥气味没有抽调,但昨日渔船一靠港,车马码了货便出发了,得过几日才能回来。一时半会儿,怕是难得找到能带她的人。
程若玄记起先前乡书手所说,估计是送贺礼需要人手。却没想到小小一个里正,送礼居然这般豪奢,一乡的车马都调走了。幸好如今是农闲时节,否则乡民也不知要平添多少不便。
搭车这条路眼看行不通,她绞了绞手指,心说得想办法挣点盘缠。但滆乡全是本地人,连个住店的地方都没有,又能上哪儿去做工呢?难不成,跟徐四哥一道去农庄翻地?她不由为自己捏了把汗。先别说重体力活做不做得来,她活了十六年,有哪一天碰过锄头?
她站在那儿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有人喊她。一回头,有人拿了个五彩斑斓的面具挡住脸,沉着嗓子说:“你猜猜,我是谁?”
周遭人来人往,尽是腰给压弯了的农夫农妇,越发显得这人身姿英挺。他仍是昨日那身破衣烂衫,她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荆风。”
她念这名字的时候明明没带一点情绪,话一出口,竟不知怎地夹了一点鼻音。对面的人慌了神,将那面具一丢,就道:“我不吓你了,你别哭啊。”
“我没有。”程若玄也不看他,俯身把那面具捡了起来,“你还是戴着吧。这是什么?”
面具上的一双鬼眼瞪着她,摆出一副虚张声势的狰狞。荆风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听着有点闷,“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个山神吧。”
程若玄只是顺口一问,其实对神仙鬼怪没什么兴趣。她点了点头,接道:“找我有事?”
“山神”道:“碰见熟人总要打个招呼。”
“哦,”程若玄转过头,“那我走了。”她原本也没想过会再遇见他。
“等等。”荆风下意识地伸手,似要拦住她:“徐四哥说你急着找往明江方向去的车马?”
程若玄“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荆风就道:“车马是肯定没有了。不过我有个主意。你会看天象是不是?”
程若玄眉尖微微一蹙,“徐四哥跟你说的?”她不愿说自己其实是想起砀山上那个匪头来了。山匪之间,遇见一个懂得星象的异人,兴许会互相通些消息吧。
荆风却好像全然不知此事,只自嘲似地笑道:“怎么会?徐四哥最烦我跟阿惠姐走得近。我是看见他在码头上跟人卖消息,说什么夜半鲛仙托梦,特意告知他海上将有风暴。说得神神叨叨的,却不知道比他经验丰富的老水手早就看出来了,他这人人缘差,没人跟他说罢了。”他挠了挠头,又道:“哎,我扯到哪里去了。反正徐四哥那个人,人嫌狗不待见的,除了阿惠姐,哪个不长眼的仙女会理他!不过我仔细一想,他家最近可不就是来了个小仙女吗?”他这人惯来如此,话一多,那副戏谑语气便露出端倪,先逗笑的却每每是他自己。“我问了阿惠姐,就来找你了。”
程若玄默默听了半天,也不接茬,只道:“你有什么主意?”
荆风道:“车马不行,还有船可以搭。你去不去?”
程若玄不由困惑:“你方才说水手都已知道风暴将至,怎么还会有船?”昨夜月宿于虚宿,北斗一带云如覆船,按照《阴晴书》所述,陆上将有数日大雨,风力足可拔屋,海上更是风浪大起,谁还能稳坐钓鱼船?
“不是什么样的船都会被风暴困住的。”荆风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他说得兴起,拉上程若玄就走,“你跟我来。”
程若玄反应不及,给他拽得往前跟了两步,这才匆忙止住身形,默默把胳膊抽了回来。“等等。”她咬着牙道,“我凭什么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