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溪走在通往麝兰宫的路上,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宫墙里面的光景,除了季节更替外,便没再有过什么别的变化。到处是面目卑顺的宫人,怀着各异的心思,为了财色和权力劳碌,追逐那些终归要化作尘土的东西。
他在内侍的引领下,穿过层层叠叠的宫帷,来到麝兰宫的最深处。
垂帘之后,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年轻,正受盛宠。可是又如何呢?同她一般得宠的嫔妃还有很多,身后排队等着取代她的人更多。她们比她更漂亮,比她更年轻,比她更懂得如何抓住一个男人的心。
他问了安,等待宫人退下去,还未说明来意,她就先沉不住气开了口:“沈大人可是抓到了人?”
沈寒溪语调悠凉:“怡妃娘娘如此关心他,倒是更加让臣怀疑娘娘与他的关系。”
垂帘后沉默了一阵,假意道:“本宫也同样关心沈大人。若是抓不到人,影响到沈大人的仕途,本宫心里过意不去。”
他向前行了几步,落在垂帘上的影子大了许多,给人以无形的压迫:“娘娘是不是真的过意不去,臣心里有数。娘娘不要忘了,您与臣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出了差错,您跟臣一起遭殃。而且,娘娘只会比臣摔得更惨。”
她捏紧指尖:“沈寒溪,你在威胁我。你何时变成了这样的人?小的时候……”
他打断她的怀旧情绪,不耐烦道:“小的时候?娘娘不提还好,提起来臣就生气。那时臣寄人篱下,受尽欺负,正因为如此,臣才成了今日这样的人。娘娘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她为他的话蹙起眉头,心却定了,他这般烦躁,不会是如愿以偿的反应。
他逃掉了……吧。
男子似会读心术,冷笑一声:“娘娘适才可是松了一口气?”
她语气强硬起来:“沈大人今日是特意来同本宫吵架的吧。本宫不过是关心了一下逃犯的情况,沈大人就反应这么激烈,怎么,是抓不到人所以来本宫这里发火吗?”
她的底气足足的。不过是一个沈寒溪,没在怕的。
他却掀了帘子:“娘娘那日给臣的画像,是故意在扰乱视听吧?”
她大惊失色:“沈寒溪,这里是麝兰宫,你这样可不合规矩!”
“更不合规矩的,不是已经做了许多吗?娘娘还怕什么,待到那晚的事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娘娘再怕也不迟。”
他果真是特意来发火的。
这人自从当上了这个指挥使,就越来越不收敛这副坏脾气,从前在义父面前,那一副听话的模样,果真是伪装。不过,这里是她的地盘,她岂能怕他。
她将身子坐正:“本宫身正不怕影子斜,管世人如何评判。倒是你,该适当地收一收,不可再滥杀无辜了。”
他的视线居高临下:“滥杀无辜?看来娘娘还是不长教训,再心软下去,只怕娘娘便是下一个王昭仪。”
她的皮肤本就白,听到这句话,霎时没了血色,层层脂粉,也掩盖不住她因这个名字受到的冲击。他果真是变了,变得这样冷血,可以面不改色地直戳别人的伤心处,而且十分心安理得。
“你明知道,王昭仪同我是什么关系。”她指尖收紧,面无表情,语调也比适才冰冷,“沈大人,你只知道宫里有个王昭仪,可是你知道王昭仪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女儿吗?”不等他回答便道,“是啊,你不知道,也不会关心,这些年你醉心于滔天的权势,沉迷于生杀予夺的快感,又怎会去关心,后宫中一个小小的妃子怎么活着,又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死了呢。”
她的语气中多了一些凄凉,又狠下心,报复一般道:“她唤作王姝妍,是夫人的远房妹妹,义父那时官场失意,被贬尧州,而她的父亲彼时还是尧州的县令,因着这层关系,她便时常来府上走动。你那时候不合群,在府上常挨欺负,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都是她托我送药给你。我与你后来为何亲近起来,还不是她的功劳?”
沈寒溪不说话,直直地立在原地,眼睛望着不远处的檀木屏风,神色淡漠,仿佛她的话对他并无任何触动。
“第二年,她因为父亲升迁,跟着一起离开尧州,临走之前还托我给你送信。我那时候一直想,她那样喜欢你,真是你的福气,我盼着哪一日,你能混出头来,也好向她提亲。没想到,她的父亲入京之后,一路官运亨通,本来没资格的她,也跟着进了秀女的名单。”
她的语气渐渐被痛惜和悲哀占据,咬字也比方才用力:“她心性纯良,明知我的出身,却为我隐瞒至今……”说到这里,情绪终于无法自抑,声音颤抖,“在后宫中,她不争不抢,不露锋芒,像一朵路边的花,开得无声无息。她为什么一定要死,她究竟是挡了谁的路?”
说到这里,她心如刀绞,却突然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望着眼前沉默地听着她说话的男子,她感到一阵让人眩晕的绝望。她被那股说不出的绝望定在原处,有细细的战栗沿着脊背往上爬。
或许,是王姝妍知道得太多了。
或许,他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对王昭仪这三个字一无所知。
难道,便是为了隐瞒她的身份,王昭仪便必须要死吗?
他说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是这些年,他的手上有多少条人命是她知道的,又有多少条人命是她不知道的?
他沉默片刻,抬头看她,仍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娘娘近日忧思过重,该好好歇上几日,省得一直胡言乱语,连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能想起来。臣先走了,廷卫司还有人犯要审。”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廷卫司抓了一个姑娘,同娘娘一样大胆极了,竟敢窝藏逃犯,臣需得好好审审,只是不知她有没有娘娘这么不识好歹。”
他观察她的反应,判断出她脸上的诧异不似作伪,心中有了数,这才大步离殿而去。
看来那胆肥的小姑娘,并不是苏珑的人。
路过归荷宫时,他突想起她说的王昭仪。
其实,在宫里他曾见过她,对她眉目恭顺的样子还依稀有一些印象,今日听苏珑提起来,才将她同年少时那个一见他就脸红的少女联系起来。
可是太晚了,那日他听说后宫死了个妃子,还没往她身上想,被人请去现场时,她的尸体已经被卷在了草席里,只露出一双纤瘦的脚。那双脚便是他对她的最后印象了。他琐事缠身,自然无暇去细查,当日就让人以坠湖身亡结案了。
怪只怪她太没存在感,也怪她运气不好,年少时看走了眼。
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归荷宫的大门,仿佛看到一名女子立在红墙绿瓦下,静静地看着他,唤他:“沈大哥。”
可是再仔细看,却什么也没有了。
苏珑在原处坐了良久,一直到身子僵了,才恢复一贯的神态。派人唤来平日里信得过内臣,嘱咐他:“廷卫司今日抓了一个嫌犯,帮本宫打听一下。”说罢将头上凤钗拔下来,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堆首饰,“拿着这些,好办事。”
小宦官哭丧着脸:“娘娘,您都快穷死了还多管闲事,这些年攒下的家底,早晚要被娘娘败光。”
她正襟危坐,拿起一宫之主的威严,指着门外:“快给我去。”
夏小秋自己坐在饭桌前大快朵颐,却只按照牢饭的规格,丢给宋然一块窝窝头,一碗小米粥和一小碟咸菜,连贺兰珏都有些看不过去。谁料这姑娘看似娇生惯养,却丝毫没有为难,三下五除二就把窝头吃掉了大半,又捧着空了的粥碗问他:“大人,还能再添一碗吗?”
贺兰珏实在不忍看她那副可怜样,朝身后的人做个手势,给她添了一碗。
夏小秋啃着鸭腿:“饭也吃了,该说的都给爷爷我说出来。说的好了就赏你个腿儿,说不好了爷爷我让你下辈子都吃不上鸭子。”
贺兰珏扶额。这威胁也是够可以的,以为所有人都像他这个陵安土著一样嗜鸭如命吗?
宋然就着小米粥咽下一口窝窝头,道:“二位大人,这几日廷卫司大张旗鼓追查的人,并不是萧砚萧大人吧。”
夏小秋啃鸭腿的动作顿住,同贺兰珏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目光锐利地望向她,还未开口,就被贺兰珏抢了先:“何出此言?”
她仿佛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一边吃饭,一边道:“萧大人的案子深受圣上关注,大人他逃狱,上头必然勒令严查呀。萧大人同你们沈大人之间的矛盾,陵安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甚至有许多不明真相的百姓揣测,萧大人身陷谋逆之案,是沈大人在制造冤狱,欲除之而后快。闲言碎语多了,难免有三言两语落入圣上耳中。若是萧大人在搜查的过程中死了,你们沈大人不就更落人口实了吗。”
她说着,又喝了一口粥,才道:“可是,廷卫司以搜查之名,行的却是追杀之实。民女说的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