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几乎是屏息凝神的打量着殿下的女子,这女子约莫二十余岁,放在宫里是过一两年就要放出宫去的了,她却在此刻跟着叶寒夕进了宫来,依旧梳着未出阁的发式,容貌只是清秀,但眉眼沉静,有一种仿佛岩浆爆发前的沉默之感。
她穿着半旧不新的素色衣裙,鬓边簪着几支银簪,举止斯文的行过礼,牧碧微按捺住急切之意,喝了口早早备下的凉茶,把人都打发了,只留阿善在旁,方道:“你……”
说了一个字,她正思忖着要怎么问,那女子却已经道:“民女云梦如,生于高祖年间,其时家中贫困,姑母云香儿青春守寡,夫家又无人在,膝下无子女,在民女家中一起勉强度日,当时宫中少了一批宫人,因此布告皇榜,择.民女入宫充实,民女的姑母就瞒着民女的父母报了名,其时因为不作宫妃之选,姑母虽然是寡妇,亦被选中……”
听到这儿,牧碧微还没说什么,叶寒夕已经急得跳脚——这云梦如在三年前的巴陵别业里寻到她,就只肯告诉她造成雪蓝关丢失的另有其人,决计不是牧齐等守将士卒的疏忽,比起父兄曾入狱,但到底因自己进宫也没出大事的牧碧微来,叶寒夕与那内奸是真真正正的血海深仇,奈何这两年无论怎么问,云梦如非要见到牧碧微才肯说,不想这会好容易进了宫来,牧碧微就在跟前了,这云梦如提也不提雪蓝关,只顾说着自己的经历。
叶寒夕心急火燎的道:“我知道你是后来父母染病身亡,投奔西北的姨母,不想不为所容,被赶出家门——你倒是说正经的啊!”
云梦如却淡然一笑,道:“叶家女郎你莫要急,如今可不就是在说正经的?先前与你说的只是避重就轻罢了!”
“寒夕,稍安勿躁。”牧碧微若有所思,向叶寒夕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色,对云梦如道,“你近前来说。”
云梦如应了一声是,也不推辞,阿善忙搬了个绣凳到牧碧微跟前,着她坐了,云梦如复继续道:“姑母入宫之后并不曾侍奉过贵人,却一直在内司供职,当时另有大监,如今的大监雷墨亦在内司为监,姑母正是其手下,也算颇得雷大监照拂,不时尚能托人送些财帛回家,补贴民女家中,赖姑母所赐,民女的兄长还能识了几个字——民女略识文书,也是兄长所教——但不久之后,宫中忽然传出消息,道是姑母染了病,民女父母正担心着,立刻传来消息道姑母病故了,没过半年,民女的父母亦暴死!”
叶寒夕一愣,牧碧微与阿善却久经宫闱,立刻问:“这是哪一年的事情?”
“是高祖庞贵妃被贬后次年之事。”云梦如平静的道。
牧碧微蹙紧了眉,却是叶寒夕在西北长大,她虽然一心报仇,但对朝野之事并不清楚,茫然问:“那年怎么了?”
“容华娘娘不知?”阿善神色郑重的小声道,“高祖当时尚未立储,但已有属意先帝之念,庞贵妃欲为其子济渠王争位,事发后被高祖忍痛所逐,济渠王也随之被高祖贬至僻处,不想次年济渠王煽动边关之军,趁高祖携群臣眷属驾幸温泉山避暑之际,欲谋害高祖,结果于邺都外为邺城军所败!
“其后高祖虽不忍杀济渠王,将之软禁,但追查余人时却发现济渠王之所以能够煽动边关之军,盖因宫中有人助其伪造高祖传位诏令等物,使边关误以为高祖早已为先帝所挟持,这才跟随他作乱!高祖皇帝因此清洗宫闱,赐死庞贵妃不说,宫中许多宫人都因此被赐死,所以宫闱缺人,才会发榜招人,连寡妇也不拘束。”
云梦如听到此处,微微点头:“正是如此!”
叶寒夕急道:“那你姑母并父母暴死可是与济渠王有关?”
“姑母染病去后,民女一家虽然伤心,却也并未怀疑。”云梦如却还是不紧不慢的从头说着,道,“一直到民女的父母也双双暴死,因不在宫闱,是死在了民女与兄长跟前的,而且民女兄长因姑母之泽,略识得字,也随夫子学过些简单的医理,当时见父母遗蜕面皮紫涨、唇色发乌,就心生怀疑,趁无人时以银簪试探,果见银簪变作乌黑,兄长因此察觉到民女父母乃是为人毒杀!
“既发现被毒杀,固然不解民女合家从无仇怨,为何会遭遇这等飞来横祸,但为人子女,决计没有明知亲长死于非命,却不加追究的道理。”云梦如平静的道,“而且当时乃是冬季,兄长便寻了个借口暂不令父母下葬,又将民女暗中送往知交好友家中,却是兄长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民女合家到底得罪了谁人,才会为人投毒,担心那害人的继续前来,怕民女当时年幼会遭其害,然后就带着那银簪去了衙门。”
叶寒夕紧张道:“然后呢?”
“然后不几日,兄长那好友外出忽然归来,取了银两行囊,命其长子送民女往西北其一家亲眷处——叶家女郎,若是说我有骗你的地方,就是此处没说全,那户西北姨母家并非我之姨母,乃是我兄长知交的亲眷,我不过呼之为姨母罢了。”云梦如淡淡的道,“后来就是如告诉你的那样,那户人家先前还好,等民女的兄长知交之子离开后,到底民女也不是他们真正的亲眷,可也没有赶过民女,先帝登基那一年,那户人家写信问了民女兄长知交后,有意为民女说一门亲事……”
说到这儿,云梦如一直平静的眼中,方有恨意磅礴而出!
“虽然那户人家对民女谈不上多好,却也并未刻意亏待,说亲之事,也不愿意委屈了民女,百般挑选不如意后,却选中了一个叫曾穗、年纪长于民女许多的男子,那户人家的长辈当时把民女叫到跟前,解释说这是因为一来那曾穗虽然年长,却不曾娶妻过,且也小有资财,又无父母双亲在堂,过了门便可当家作主,二来他亦是邺都人,道是民女若跟了他,往后不定可以返回邺都。”
云梦如这番话说的显然心情很不平静,语气也略急,叶寒夕却更急,只是被牧碧微拿眼色压着才没追问出声,就见云梦如闭眼定了定神,才能接下去说道:“民女在那户人家白吃白住许多年,又早知道兄长定然也出了事,不然那知交不会将民女送那么远!有这么个归宿,自然也心满意足了,只是到底心里忐忑,加上当时年少,就想着若是可以亲眼看看那人如何就好了——
“那户人家在一年前才娶进新妇,叫做水无忧的,是个极爽利热心之人,探得民女心意后,那位嫂子就打了包票,说设法叫民女与那曾穗先见上一见,就寻了一个墟日,带了民女装束后,往曾穗至墟场的路上假作马车陷坑,于道旁候着……到了时候,那道上行来一个三十余岁的健壮男子,那水家嫂子就推民女,示意就是曾穗,民女本是隔帘看着他,不想那水家嫂子也促狭,忽然拉开帘子喊了一声曾穗,那曾穗看过来,就也看到了水家嫂子身边的民女!”
云梦如捏紧了拳,脸色也渐渐苍白道:“当时民女十分羞怯,不想那曾穗见着民女,却惊疑的叫了一声,道……‘云香儿’!”
“民女的姑母进宫时,民女才不过四五岁年纪,因此在西北住了多年后,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姑母的样子了,但姑母的闺名总是不会忘记的,当时,民女自然惊讶万分!”云梦如缓缓道,“多年寄人篱下,一朝得闻亲人消息,便是早知道姑母已死,却也想从那曾穗处知道些消息,因此就没顾上羞怯,跑下马车去询问他。”
牧碧微凝神道:“然后呢?”
“然后那曾穗等民女下了马车,也意识到认错了人,就笑着与民女道他是看错了,民女就道,民女的姑母正是云香儿,从前在宫中伺候的,问他可是认识。”云梦如冷笑了一声,道,“那曾穗听了十分惊讶,道怪道民女与姑母生的那般相似……却又奇问民女,如何会在这西北,婚事且是水家嫂子的夫家做主?”
“当时民女也是一头雾水,就道那曾穗既然与民女的姑母是认识的,为何却不知道民女家中之事?”
云梦如咬了咬唇,方能够继续说下去,“结果那曾穗听民女说姑母在宫中病故后,父母也染病身亡,显得极为惊愕,当时随口说了一句——‘你姑母不是被选去做安平郡王的司帐、入了郡王府享富贵了么’!”
“说了这话,民女惊讶,那曾穗却也回过了神,当即寻个借口匆匆离开,连墟场也不去了,隔了几日,就叫人传来消息,道民女既然是他故旧的晚辈,这门婚事就不太可靠,莫如认民女做个侄女……收养民女的人家极为失望,问过了水家嫂子些情况,因为水家嫂子当日穿了条新做的裙子,嫌坑边地脏,没下车,不曾听见民女与那曾穗的话,就觉得多半是民女当时态度太过轻浮,才使那曾穗不喜,埋怨了民女一番,一时间也不打算为民女提亲了。
“民女当时听那曾穗失口之言,哪里还会再惦记婚事呢?当时就想着如何去再问他一问,不想隔了几日,水家嫂子很是遗憾的告诉民女,说那曾穗搬走去别处了,原本长辈还想再说一说,但人既然走了,也只能作罢,水家嫂子还安慰了民女几句,可民女原本只是有些怀疑,那曾穗这么一搬,民女又岂能坐得住?”
云梦如冷笑了一声,“民女就从那户人家溜了出来,四处打听,好歹找到了搬到邻镇的曾穗,他却死活不肯开口,只道他当初在邺城军中,曾在宫中轮戍了几个月,因此认识了几个内司的人,其中就有民女的姑母,后来他不在宫中当值了,偶然听人说姑母被选为安平郡王——当时先帝还没登基,如今的安平王虽已年长,却还是郡王——的司帐,按着本朝制度,诸王的司帐,都是年长已经人事的宫女,即使不得宠,但多半也会荣养到老,以民女的家境自然是富贵了!只是他后来在邺城军里犯了错,被判充军西北两年,期满之后,他因邺都父母已故,无心再回,就在西北住了下来,旁的却不知道了——念着姑母的份上,他给了民女一笔银钱,又说旁的他也帮不上忙了,亦暗示民女莫要太过寻根问底,嘿,不寻根问底,民女又何必从收养民女的人家跑出去寻他,置自己的闺誉不顾?!”
“民女用曾穗给的银钱一路省吃简用回了邺都,因想到他既同情又避着民女的态度,民女也不敢直接去旧日的邻舍家,更不想叨扰了当年兄长的知交,踟躇于如何打探兄长并当年之事时,却忽然想到了幼时与兄长嬉戏一道藏物的地方,觑了个无人的时候过去一看……却意外寻到了一封信笺!”
说到此处,云梦如也不避讳室中三人,起身宽衣解带,一直从贴身亵衣之内,才取出一封被油纸所包的信笺来,郑重的递到牧碧微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