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牧碧城恰是晚间轮值,他才进宫,就被上司高峻叫到一旁,叮嘱道:“娘娘让你随我过去一回。”
牧碧城虽然是去年秋狩后,就补了飞鹤卫一职,又在御前戍卫,仕途上算是春风得意,但在飞鹤卫里日子也不算太好过,毕竟飞鹤卫从高祖创建起,就是只收世家子弟,牧家算不得寒族,但也算不得世家,夹在两者中间,他的身份就有点尴尬了,何况谁都知道他是靠着一个宠妃姐姐才进来了,固然忌惮牧碧微,没人敢当面给他难堪,但行事说话总将他排斥在外。
后来还是高峻看不下去,替他圆场过好几回,又带着他与同僚融洽起来,前不久高峻正式补了飞鹤卫中副统领一职,牧碧城有他照拂,才渐渐如鱼得水起来,对这个上司自然格外尊敬。
此刻听他亲自为牧碧微传话,哪里还不知道高峻当初主动照顾他的缘故?心下不禁一暖,却又道:“如今时辰已晚,却不知道娘娘那儿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光猷娘娘乃是如今宫中位份仅次于左右昭仪的妃子,更何况你是娘娘嫡亲的兄弟,做阿姐的想见弟弟,这有什么关系?”高峻一脸不以为然,道,“你在陛下跟前轮值也有些日子了,娘娘之所以一直没召见你,不过是因为先前赶上了年节忙碌,接着又是采选,娘娘身为一宫主位,又要照料西平公主,繁忙之下无暇分身,否则焉能不叫你过去提点一二?也免得你受人刁难!”
牧碧城虽然方才就猜测高峻帮自己是因为牧碧微的缘故,如今听了这话等于是肯定了,他几个月没见姐姐也是十分想念的,虽然从牧碧微晋升宣徽起,自己的母亲就没再进过宫隐约猜到了些事情,因此颇觉尴尬,但此刻听高峻说过去不会给牧碧微带去麻烦,倒也欢喜的点了头:“多谢副统领,不知咱们几时过去?”
“现在就走。”高峻随意的招手叫过一名飞鹤卫,命他代牧碧城片刻,便带着牧碧城光明正大的进了后宫。
长锦宫门前,内侍林甲迎着,远远看见高峻就笑着道:“高统领可算来了,娘娘方才还使了人过来询问呢,就怕统令事务繁忙无暇分身。”这林甲口齿伶俐又擅长逢迎之道,高峻虽然补了丁忧守孝的计策的缺,但也只是副统领,他口中称呼出来却直接将那个副字省略了,即使高峻知道他为人自来如此,心头也觉得熨帖。
“光猷娘娘见召,下官岂敢疏忽?”高峻与他寒暄着,“下官这回可把娘娘的阿弟带来了,免得娘娘再念叨。”
林甲闻言,对着牧碧城的笑容又热烈了几分:“这位小郎君就是咱们娘娘一直惦记着的牧家小郎了?当真是一表人才!怪道娘娘成日里都说小郎君合该做御前飞鹤卫的,咱们陛下龙章凤姿,也只有小郎君这样的在御前才不至于被看成了土块瓦石呢!”
高峻就打趣道:“下官就是那土块了。”
“高统领这话是寒碜奴婢了。”林甲笑着道,“统领与小郎君都是极难得的人物——哟,那是闵青衣亲自来看了,却是正好。”
顺着林甲的方向看过去,牧碧城见来人果然就是自己阿姐的乳母闵阿善,等闵阿善到了近前行礼,他忙还了半礼,略带一丝雀跃的喊道:“善姑!”
“小郎来了?”阿善看他一眼,笑着道,“娘娘惦记着呢,说有些日子没见了,如今好容易歇下来,务必要问问家里的事情。”
就请高峻与牧碧城一道进澄练殿去。
进了殿,牧碧微正搂着西平公主在上首有一搭没一搭的陪公主说着话,等高峻与牧碧城行了礼,就和气的赐了座,笑着问西平:“你小舅舅过来了,你不认识罢?”
西平沿她指的方向看去,好奇的打量了一番牧碧城,转头对牧碧微道:“这人儿臣从来没见过,是小舅舅?”
“正是呢。”牧碧微就放开手,叫西平去给牧碧城见家礼,牧碧城慌忙起身:“卑职如何敢当公主殿下的礼?”
“在御前当差才几日?就学得满口卑职殿下的。”牧碧微啐他,“今儿我是叫阿弟与高家七郎过来,不是请了飞鹤卫来,再不好好说话,仔细我捶你!莫不是以为你如今年纪长了,我就打你不得?”
牧碧城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到底亲姐弟也是许久不见了,加上身份差别又是异母,哪里能不疏远?
亏得阿善在旁圆场道:“女郎就是这别扭的性.子,奴婢看着都替小郎君觉得冤枉,没见着时天天念个没完,如今好容易得了空见着了,话还没说呢,就先嗔上了。”
“你就会帮他说话,也不听听他方才都说的什么话!”牧碧微道,牧碧城抵挡不住,只得改口道:“阿姐!”
西平此时就到他跟前行礼,脆生生的喊了小舅舅,接着却站着不走,牧碧城虽觉方才尴尬,此刻倒是醒悟了过来,一摸身上——他在御前伺候,自然不能多带东西,幸亏腰间佩了一块玉,就解下来给她做见面礼,疑惑她身份尊贵,跟着牧碧微见惯了好东西的,就低声解释:“小舅舅今儿不知道会来探望你们,所以没带什么好东西,下回来了再补你一份。”
“谢小舅舅。”西平懂事的接下玉佩,倒没计较玉色寻常,只是叮嘱道,“上回大舅母给做的那个布老虎,我很喜欢,若是小舅母有什么东西要小舅舅带给我,不如给我做个大些的布老虎就好了。”
那边牧碧微才和高峻寒暄上,闻言就笑骂道:“你小舅舅年岁小,如今还没成婚,哪里来的小舅母?莫不是要你小舅舅替你做布老虎不成?”
高峻就笑着道:“到底是金枝玉叶,娘娘教养得也英气,殿下才这么小,竟不喜欢胭脂花粉的只管要老虎玩,可见毕竟龙子凤孙,血脉高贵与旁人不同,胆子就是大。”
“她啊就是这点叫我放心。”牧碧微笑着道,“从来不客气,因此少吃亏。”
西平就道:“母妃也不喜欢儿臣吃亏,儿臣做什么要吃亏呢?”又道,“儿臣最是听母妃的话的,母妃还要笑话儿臣。”
牧碧微就招手叫她回去搂着她道:“母妃哪里是笑你了?母妃是夸你呢!”
西平这才转嗔为喜,还待说话,暗地里却被牧碧微轻轻在肩上捏了捏,顿时省起方才牧碧微叮嘱的话,就过去拉牧碧城:“小舅舅,闻说你是御前侍卫,身手了得,骑术想来也是厉害的?母妃说舅舅们都能教我骑马,我今儿才从华罗殿的曲母妃处借了团团过来几日,母妃不肯教我,小舅舅教我可好?”
牧碧微徉嗔:“我好容易叫你小舅舅过来一回,你去纠缠做什么?”
西平就十分委屈,很可怜的望着牧碧城,牧碧城素来最是心软,当即就不忍道:“阿姐,骑马也不费多少功夫,我陪殿下去一会,再回来回答阿姐的话就是。”
牧碧微还没回答,西平已经欢喜起来,只得叮嘱道:“早去早回,意思意思也就是了!”
待西平把牧碧城缠走了,牧碧微方转向高峻,正色道:“我有一事要托付七郎。”
西平离开后,宫人也被清理过,就剩了阿善伺候,高峻就露出人后时的玩世不恭之色来,笑着道:“虽然说该叫你一声娘娘,我却视你作阿嫂的,嫂子有命,我岂敢不遵?可是有事要转达二兄?”
“倒不是,这回是要你费心出力了。”牧碧微摇了摇头,直截了当的道,“这回进宫来的叶容华,就是赐居希宜宫的那一位,她今儿带进一个宫女来,名叫云梦如的,想你约也听到了些风声,这叶容华是家父旧部之女,她一家老小都在雪蓝关出的事……这云梦如,却与安平王有些仇怨,虽然是陈年往事了,却也刻骨铭心,我与她之间有些瓜葛,答应给她寻门亲事,最好与安平王府搭点边,可以往来探听些消息。”
说到此处,看向了高峻,“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高峻一愣:“若是没进宫,倒是好办,糊弄个谁家的远房亲戚就是,进过宫,总是做过奴婢的人,何况虽然不知道阿嫂你和那云梦如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想来既然要给她安排与安平王府搭上关系的人选,往后定然还是想见她的,那么最好夫家有些官职,能够弄点诰命,这样进宫也方便,若是这样的人选,以我认识的,却多半是世家子弟……”
牧碧微沉吟道:“倒是我糊涂了——你是后族子弟,这云梦如却不会是世家肯要的新妇……”
“也不是全然没人选。”高峻略一寻思,却道,“阿嫂你也知道,我虽然是高家人,但因是庶出又不是大房里的缘故,和嫡支嫡出的那些真正的世家子到底也是场面上过过罢了,倒有那么一个人,就是不知道阿嫂是否满意?”
牧碧微听这话就知道怕是有些缺漏的,就问:“是什么人?”
“是大房那边一个赐姓了高的世仆之子。”高峻解释道,“因着其祖父伺候过荣昌郡公,后来荣昌郡公念其祖父的功劳,加上他自己上进,就设法给赦了奴籍,又在京畿附近的都阳县做着县令,如今也是被称为府君的人了,却至今未婚,这里头有个缘故,早先,虽然他是奴仆之后,但一来已出奴籍,二来又有荣昌郡公的面子,许多门楣低些的人家为着荣昌郡公的缘故也是愿意把女郎许过去的,只是那人当时才到都阳县,正预备着做出有番事业来也好成亲时面上有些光彩,不想听了几句闲话,说他一切种种不过都是靠了祖父给人为奴的缘故,当时年少轻狂,一气之下就把婚事都回了,定要专心做出事情来才肯成婚,不想一下子拖到了现在。”
牧碧微听了就皱眉:“奴仆之子什么都都不打紧,只是一件,此人气量也未免太小了罢?好歹一个使君,旁人说上两句,就气得亲都不成了,再说这议论也不算说错,他一个奴仆之后、又是寒族,凭什么一下子跃为一县之令?无非是荣昌郡公念着他祖父的面子!自然听旁人议论自己祖父为奴心里多是不痛快的,但说上两句也还罢了,似这样的计较,不只气量小,眼界也窄,叫我说,白糟蹋了在高家待的日子……那叫云梦如的宫女虽然年过二十了,也不是顶美,却是个有谋算的,我打个包票,中等人家,她管管家是做得来的,这一个人却不合宜。”
高峻说了这么个人,又听她大致说了云梦如的为人与条件,大约也猜到了牧碧微的意思,便是中等家境又与安平王府搭上关系,最好过门就能够做当家主母不被拘束,还要有点诰命敕封方便进宫……这么一列,他交游虽然广阔,一时间还真不大挑得出人来,就惭愧道:“怕是要寻访寻访。”
“那可麻烦你了。”牧碧微笑着道。
高峻就趁势道:“阿嫂若当真觉得麻烦了我,不如上回那燕窝再给我些?”
“你说那上贡的血燕?”牧碧微一想,就笑道,“你那夫人当真是好福气,嫁得你这样一个俊秀郎君不说,更知冷知热,我算算,这血燕她那儿才才吃完罢?你就惦记上再给她弄了。”
“我哪有二兄知道冷热?”高峻调侃道,“只不过他碍着形势罢了……其实倒不是我刻意贪阿嫂你这儿的东西,但嫡母那边一直惟恐我攒了家私,也只有阿嫂你这样明着赏赐下来的谁也只能看着又叫清滟她吃的安心,不必刻意的避人耳目。”
“早先听说你们搬了出来住,我还道你们已经分了家。”牧碧微道,“这点儿小事,你早说么,我使人记下来,回头算着差不多了就再送些过去,左右我这儿滋补的东西向来是不缺的。”
高峻的妻子姓文,名清滟,是个落魄了的书香门第的女郎,温柔知礼,先前大节时诰命敕命一并进宫,牧碧微因为高峻的缘故召她到澄练殿里说过话,赏赐了些东西,是个不卑不亢又看着亲切的女子,不算很美,与高峻相比却是高峻更俊秀些,只是高峻极爱她,这两年牧碧微这边叫高峻过来或传话或说事情,高峻从来不客气,都要替文清滟要些东西,或是宫里的胭脂水粉,或是燕窝之类滋补物,牧碧微一直宠爱在身,这些东西殿里都是堆积如山的,自是不在乎,那文清滟虽然很得丈夫喜欢,身体却不是太好,就是大节也不是每回都能进宫的,牧碧微此刻不免又道:“我这儿才到一批阿胶,回头一并分些下去——仿佛记得你那夫人这会总要咳嗽一场的?依我说不如请太医看看罢,年纪轻轻的总是风一吹就倒也不成个事,到底你们将来总要独自过日子,主持家务若是精神不济可不好。”
高峻笑道:“多谢阿嫂关心,只是清滟她是胎中积弱,太医也不是没看过,也说只能长久调养着,她从前……也没顾得上,如今倒是好多了,过几日命妇进宫,也叫她过来给你看看?”
“若是精神好再来,可别为了来给我看看累得她病回去。”牧碧微笑着点头,依高峻这么说,那文清滟之所以病着,却是早年家贫拖严重的,这样可以将养的病,倒也的确急不成。
话说到这儿,牧碧微就要命阿善把牧碧城和西平寻回来家常,高峻却摆手阻止,压低了嗓子道:“阿嫂,那高婕妤的事情,我可要与你赔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