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他盯着她的黒眸,眼中骤然下降的温度使得空气都似乎凝结起来。
“所以,也不需要我了。”酝酿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她也不管是不是触到了他的逆鳞,“你放我回广陵,我要找我师父!”
那封信,既然已经耽搁了那么久,就算送不到,师父也不会怪她;就算要怪,随她打骂好了,总比人在这里心却一天天的不踏实的好。
景渊深深吸了一口气,似要平复心底翻涌的情绪,大步向她走来,一手握起她的右手,低声说:“此话不要再提,本侯容你最后一次放肆。”说罢拉着她大步离开,阿一怔愣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握住的正是自己那只满是泥尘脏得可以的手,不由得挣了挣,他微微皱眉,反而握得更紧了。
指骨硬朗,干燥的掌心传来淡淡暖意,固执而坚定的力度让阿一的脸无端一热,胸腔处又是一阵不规则的跳动,她另一手捂住自己的心脏,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心疾,脸色不虞地跟着景渊回到了品雪轩。
此事告一段落,但阿一还是不死心,她天天跑去药庐见景老爷子,缠着他要他想办法让景渊放她走,然而景老爷子经常到城里出诊或是上山采药,见面的时间也不多。景渊身子大好后应酬也多了起来,经常和叶孤岚一起喝酒打马球,沈默喧倒是没忘记要教阿一认字,瞅着空就到品雪轩前的梅林里,坐到石凳上教她念诗,因为知道这“十八姬”名不副实,外人虽传她得了盛*,实际上景渊对她冷淡至极,所以她也没向男女大妨方面多想。
慢慢的,阿一学诗经学了有些日子了,也能摇头晃脑地念出一词半句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的声音清脆柔美,带着酽酽的腔调,如酒酿甘醇,“沈大哥,阿一可念对了?”
沈默喧笑道:“阿一记性真好,只教过一回便记住了。”
“子衿是什么?纵我不往的意思就是‘即使我不来’?那子宁不嗣音又是什么意思?”
“这句诗说的是,心上人的青色的衣领,我的心一直不能忘怀,纵然我不去看你,难道你从此就不给我音讯?”
阿一想了想,“我明白了,这诗说的是一个女子想念心上人,但是心上人没有音讯;但是我又不明白了,明明想的是人,怎么又说忘不了那青色的衣领呢?”
“你不懂,这叫爱屋及乌,真喜欢一个人,即使没看见他,只要见到了和他有一点点关联的物事,都会惹起思念。诗中的女子只要见到一袭青衫,便会想起那个人……”
“哦,原来是这样。”阿一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看到自己的缁衣便会想起阿云和师父;沈大哥常给我带银丝卷桂花糕,由是我吃点心时便会想起你;可见,你们都是我的心上人啊……”
沈默喧没好气地在她眉间轻弹一指,“阿一,心上人不是这样理解的。”
阿一想了想,“也是,我见了那条又懒又好吃的黄金蟒,就会想到既可恨又可恶的某人,恨不得把肉全都塞到那*物嘴里把它给撑死,物似主人形,谁把那人放心上去了?!爱屋及乌,想来恨屋也该及屋的,不然我怎么会这般讨厌那条没脚臭蛇?”
沈默喧失笑,揉揉她的一头短发,站起来给她戴上雪帽,“好了,时间不早,我们回去吧。”
阿一应了一声,拿起书就要走。沈默喧却拉住她,“等等。”
他伸手把她毛领锦缎夹袄腰间松掉的一个盘扣扣好。
阿一感激地对他笑了笑,笑容温暖而明净。
梅林不远处静静立着两个身影,不动声色地把刚才那一幕全部收诸眼底。
一袭粉紫衣裙系着毛领披风的妖娆女子唇畔笑意深深,左手缠上景渊的手臂,故作意外地说道:“难得侯爷答应与九姬赏梅,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十八姬学书。十八姬也真是勤奋好学,平日里我只见到她跑到沈先生的三松院去,却不知她一个目不识丁之人也有踏雪寻梅这种风雅之举……沈先生也在,不如罢了,侯爷与我回去可好?”
景渊眼中掠过一丝戾气,不怒反笑,侧身捏捏九姬的霞色粉脸,“今日梅花开得真是时候,九姬怕是等了许久罢。你的一番心意,本侯岂会不知?”说着缓缓向二人迎面走去。
“侯爷,”沈默喧有些惊讶,沉稳地行礼后看看他身边的九姬,笑道:“王爷今日不是与叶公子有约?”
行礼后阿一立在沈默喧身旁垂首不语,闯入眼帘的是九姬娇俏的笑容,绕住景渊的那手臂,还有景渊身上与她同色的常服,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心底有些气闷。
“叶孤岚爽约,本侯百无聊赖于是来这里走走,倒是默喧你,过得悠闲自在。”景渊目光扫过阿一,不吭声?是因为心虚了吧……
沈默喧一惊,景渊话里的意味他心领神会,连忙说:“侯爷误会了,因着事忙,已经数日未曾教十八姬认字,今儿瞅了个空寻了此清净处,不想扰了侯爷赏梅的雅兴……”
“西郊两处农庄的账整理好了吗?”他打断他的话。
“默喧疏忽了,现在马上去办,侯爷,默喧先行告退。”
沈默喧走后,阿一福了福身也打算离去。
“一张小几,两张小凳,炉子,茶具,茶叶,你去备好然后取来。”他吩咐道。
“请问,侯爷是在跟我说话?”阿一回过头望着景渊不见喜怒的双眸,而九姬笑得甜蜜蜜地依偎在景渊的身侧,说道:“侯爷爱喝君山银针,你要记得多带点白毫过来,两种茶混在一起煮茶味更浓。”
阿一不去理会九姬,只是望着景渊,“就这些?”
“就这些。”
“让晚霞送来可以吗?”
“你不是很得空?你亲自去办!”
阿一转身大步离开,那样沉默倔强的表情让景渊更为生气,瓜田李下大搞**反而理直气壮地给脸色人看,这小尼姑真是越发的没规没矩了!
九姬不依不饶地绕着他的手臂绕梅林绕了一大圈,阿一还没来;
然后再走了一圈,把能赏的梅都赏完了,阿一还是没来;
眼看着景渊的脸越来越黑,九姬心里暗暗得意,看来十八姬失*的日子不远了。侯爷也并不如传言中那样*她爱她,也是,不过就是个长出了头发的尼姑,吃惯了荤的人偶尔见了素菜会有新鲜感,但总不成天天吃素吧!要真是的话那岂不成了和尚?!
于是她说了句很不合时宜的话。
“阿一和沈先生也真是投缘,这侯府里还没见着沈先生对谁会这般上心的。”
“上心?何以见得?”景渊语气平静,然而目光中平添了几分料峭轻寒。
“沈先生教阿一认字,从最简单的教起,十八姬记不住,他就编个歌谣让她边背边认字;十八姬茹素,他吩咐厨子每天都想着法子做不同材料的斋菜,我们那些个姐妹们本来没有吃素的习惯,但见着那斋菜可口,现在一月里大概有十来天也是吃素的;十八姬不喜穿红戴绿,侯府里分给她做衣服的布都是浅清淡白的上好飘云锦,款式也雅致,不似众姐妹那般花哨……”
“九姬,”他笑,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稍一用力,她痛得直皱眉头,“你这是在妒忌么?兰陵城谁不知晓本侯把十八姬*上了天,你说的那些,算什么?”
“九姬错了,九姬不知道这是侯爷的意思,九姬只是一厢情愿地不想侯爷重蹈覆辙,再为一个十八姬伤心忧怒……”
手慢慢滑到她的颈间收紧,九姬目光惊恐地看着景渊冷峻狠戾的双眸,景渊一字一句地说:“旧事重提,你过了底线,怨不得人。”
九姬无力地挣扎着,胸口越来越窒息,就在此时,阿一惊讶的声音响起:“你要干什么?放手!”她扔下手里的东西冲过来用力去扳开景渊的手,景渊冷哼一声松开手,九姬如获大赦,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下在地。阿一连忙扶起她,见她青紫的脸色渐渐缓下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让她滚!”景渊冷冷道:“否则本侯不担保等会儿改变主意!”
九姬颤栗着行礼告退,阿一想要把她扶走,却被景渊冰冷的目光冻得挪不开脚步。九姬不是很得他欢心吗?怎么转瞬间便冷酷无情到要杀人的地步?
“过来。”
阿一走过去,迎上他的视线,默然不语。
“很害怕?想逃?”
阿一点点头,瞬即又拼命地摇头。
“今日是第二次,我容你。”他的脸色和缓下来,“可是,事不过三。”
第二次?阿一恍然,她第二次见他想杀人,他放了手。她对自己说:阿一阿一,第三次见景渊杀人,你要掉头便走。
第二次,不论是她对谁好谁对她好,景渊对自己说,只要她不是想一味地逃离,他容忍。
两人各怀各的心事,景渊指着地上的炉子茶具问:“敢情你拿这么一丁点东西去了半天?”
我又没有强迫你让我去办事,阿一心里嘀咕道,嘴上还是说:“侯爷,这些东西要一件一件找,亲力亲为,我风里来雨里去折腾了好多回才凑齐了。这下可好,你赶走了九姬,谁给你煮茶喝?”
“风里来雨里去?”景渊一掀锦袍在梅树下的石凳上坐下,“字没识得几个,说话倒是浮夸起来了,看来沈默喧也没把你教导好。”
阿一把炉子放好,把碳放上去,一边说:“沈大哥太忙,没多少时间教我,我也笨,是块顽石,不是他的错。”
语气里的维护之意让景渊不自觉地抿了抿唇,“沈大哥?叫得倒是亲近,你是本侯的十八姬,你称他一声大哥,岂不是连着本侯的辈分也都降低了?”
冷言冷语带着薄怒,阿一再迟钝也能听得出他话中的不悦,火折子打着燃起小布条扔进炉子里,想起他的喜怒不定心狠手辣,怕连累着沈默喧,于是说:“阿一不敢,侯爷不喜欢,阿一称他一句先生便是。”
阿一的顺从反而让景渊无端不快,这样的服软明显带着疏离冷淡。他冷眼看着阿一生好了炉子,放上茶壶,她一直垂着眼睛避开他的目光,自顾自地把茶具洗好,把茶饼放在一旁,然后对景渊行了行礼,道:“侯爷,阿一手拙,不懂煮茶,侯爷是自己亲自煮还是阿一到厨房唤人来煮?”
“你煮。”
“我不会。”
“那就学。不会认字你能学,不会煮茶为什么就不能学?”
阿一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里想骂人砸锅的冲动,应了一声:“是。”
“扇炉子,把水煮开。”
“没、没有扇子……”
“你不会自己想办法?顽石!”
阿一的脸立马黑了,可又不便发作,回去拿又太慢了,干脆低下头朝炉子里吹风,没想到火星儿一下子迸溅出来,她吓了一跳马上躲开,可是脸上还是沾了些,手一抹,白玉似的脸上凭空多了几道黑灰。她正咬牙切齿时景渊很好心地开腔道:“笨蛋,你怀里不是有册书吗?”
阿一一想也对,把薄薄的书册拿出来当做扇子扇,然而也扇不出几丝风,景渊又提醒她:“不是还有个吹气的办法吗?”
阿一无奈,只好卷起书册成桶状搁在炉口边上当作竹筒吹。
火势果然迅猛起来。
然而下一秒钟,迅猛的火势一下子就把书卷燃着了,阿一慌忙把书拿出来扔到雪地上用脚跺着,待到火灭了,这书册也成了残卷。
阿一瞪着景渊,那苦大仇深的眼神简直想要生吞了面前这玉容俊朗气度高华的万年冰山侯爷。
那是沈默喧挑选过然后仔细地誊抄给她的诗经册子,今天居然就被自己这么毁了……
“景渊!你——”你这个包藏祸心丧尽天良心狠手辣什么猴爷,要不是你会投胎瞅准了这么一副好皮囊好出身,你以为你能为所欲为专门欺负我这种温良女子?!再有下一回我还会拿洗脚水淋你,再有下一回我一定放任你在冰天雪地里冻死,让你吃药苦死,做噩梦伤心而死,还有……
“我赔。”景渊轻描淡写地说,脸上不见歉疚,起身取过阿一手中的书册,翻了翻,目光轻抬凝视着阿一,道:“怎么,本侯难道赔不起?”
这是沈大哥手抄的,有银子也买不到!阿一唇畔浮现出一丝讥讽的微笑,说:“赔?侯爷打算怎么陪?”
另送她一本,还是让账房送点银子给她?
水开了,景渊看了看往外冒着蒸腾白烟的茶壶,伸手提起紫砂茶壶,微微突出的手指指骨洁白如玉,与紫砂沉稳的褐色细致的质地相映衬着举手投足间皆成风致。他不缓不急地把茶具放在紫砂盆里用开水冲洗,桐木夹子夹起薄胎描兰白瓷杯放好在桌上托盘。打开瓷罐用木簪挑出茶叶,往茶碗中凌空倒入开水,只见茶叶在沸水中翻滚了两回他便盖上碗盖,拇指按住盖上圆顶,其余四指托着底边倾侧杯身倒出第一趟茶水。
“这是洗茶。”他垂眸,声音不大,手上的动作也没半分停顿,再往茶碗中倒入沸水,用同样的手法往描兰白瓷杯中注入清茶,茶香袅袅,色泽黄中带绿,像翡多翠少的玉,润人心田。
茶香诱人,然而比这茶香茶色更让阿一目眩是眼前神色专注嘴角微扬的景渊,他的动作一气呵成,洒脱儒雅,完全没有了平日那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冰冷模样。还有那双桃花眼,本是千尺深的静谧寒潭,此时只剩一弯清浅春水,似乎近在咫尺伸手可触,不再是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
“可学会了?”
阿一被这句话猛地扯回了神。
景渊已经重新坐下,伸手拿过茶杯放在唇边轻呷了一口。
学、学会?以为她是神童咩!貌似,某人刚刚才骂过她是顽石,笨蛋。眼看着景渊喝完了三杯茶,悠闲自在地等着她有所行动,她暗叹一声,伸手取过炉上的水壶,打开碗盖便往里间注水,不料控制不好水添多了,连茶叶都溢了些出来,景渊眉一挑,道:“笨蛋,茶都被冲淡了!”
阿一硬着头皮盖上碗盖,像他那样拇指按住碗盖,其余四指托着碗底打算把茶倒出来,不料茶碗滚烫她捺不住热烫“呀”的一声痛呼连忙放下,险些就打翻了,她急忙抓了一把雪在手心揉着。景渊没好气地站起身来一手打落她手中的雪,抓过她被烫得发红的手指放到自己冰凉的耳垂处,骂道:“谁让你摸碗底的?轻轻托着那道边就好了,真没见过这么笨的人!”
骂完才见到阿一怔愣地望着自己,白皙秀气的脸只到自己胸前,然而近在咫尺,他甚至有种错觉好像听到了她的心跳的声音。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莫可名状的疑惑神态,他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做了个什么动作,下意识的,没有任何的原因便这么做了。
曾几何时,她紧张而怜爱地抓过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耳垂上说道:“让你不要碰你偏要碰,你看,烫到手了吧!很痛吗?渊儿不怕,到娘娘这里冰一冰就好了……”
薄唇深抿,痛苦的神色自眼中一掠而过。
阿一被他这个亲密的动作吓傻了,心怦怦地跳,她觉得自己又要心疾发作。不料景渊一回神就用力拂开她的手,脸上早换了一副神色,沉下脸对她说:“认字不会,煮茶不会,本侯看你下辈子也只能投胎再当个尼姑!”说罢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阿一无辜地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紫色身影越行越远。
今天是何其混乱的一天?以后他想杀人,随他好了,她阿一发誓,再也不要招惹景渊,只当个狗腿的、谄媚的十八姬,像棵杂草一样,他要踩,就让他高高兴兴的踩过,过后风一吹,她阿一便又挺直了。总比今日这样要好,一颗心被他扔下万丈悬崖然后又碰上了天,然后在无声无息地从云端坠下。
而且是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道刺到了他哪根神经。
下辈子当尼姑无所谓,只要不再遇见他就好。
这两天她偷偷把自己的月例和两套新衣服透过狗洞给阿惟时,阿惟便告诉她只要路费凑齐了就会带她离开兰陵,她激动了整整两个晚上。而且逃走路线阿惟都已经想好了,关键是短期内她不要惹恼景渊出什么意外,那丝刚刚萌芽的若有若无的情愫被这样的惊喜还有今日的惊吓冲的痕迹全无,阿一把那本烧掉了三分一的书册拍去灰黑,攥在手里也离开了梅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