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包子,阿惟拿衣袖胡乱擦了把脸,“几个包子就想听故事?也太廉价了吧!”
顾桓取出怀中银票,“听到我想听的,这便物归原主。”
阿惟脸上浮起讽刺的笑意,“不好意思,我只出卖我想出卖的。”她清了清嗓子,便开始讲故事。
西晋朝第一乐师上官帙早年丧妻,妻子留下一儿一女。儿子上官寻自小聪慧过人,在乐理方面更是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天赋,十三岁便誉满京华。然而女儿上官惟却是惫懒人物一个,终日不思进取,上官帙把她送入书院进学,她也只是调皮捣蛋滋扰他人。上官帙没办法,偏生这个女儿长得极像亡妻,打也不舍得骂也会心疼,于是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可是上官惟虽不通乐理,可她喜欢制作乐器,经她手做出来的竹笛子或是箫管,声调合韵不说,音色还清越嘹亮。因此上官帙经常带着她出入建业达官贵人家授琴或是修理名贵乐器。
十三岁那年,她第一次踏进横波水榭。
忘了是哪一个王爷家的别院,她只记得那日同样是四月杨柳熏风正盛,幽深宅院,重门紧锁,绕过抄手游廊进了垂花门便见一绿如块玉的湖,湖心亭上依稀有琴声传来。她随着爹爹上了小舟,船桨划破绿波,终是在她和杨昭两个不相关的人身上牵系上了千丝万缕。
亭子放了竹帘,当风处还挂了浅色轻纱,亭中之人穿着一袭月白长衫,黑发只用银环随意地束在脑后,低着头,白皙修长的指骨有些嶙峋,按在古琴琴弦上大有峥嵘之感。手指勾起一个滑音,音高的有些突兀,她马上反应过来这个音他控制得过了,随着一阵用力的咳嗽声响起,琴音骤停,身旁的仆人连忙递上一方帕子,他擦了擦嘴,呼吸尽量平复下来,对着她的父亲道:
“上官先生来了,杨昭有失远迎,勿怪。”
他的声音清润、柔和,却难掩虚弱。湖面熏风袭人,那白纱轻扬,她便看见了那张苍白而含笑的脸,眉目朗然清癯如六月初出水的白莲,仿佛被洗涤过一般清新。
他见了她,惊讶之色从黒眸中掠过,随即笑笑道:
“你可是上官先生口中常提及的顽童?可是你的模样甚是秀美,怎会如传闻中的那般胡闹?”
“我是小顽童,他是老顽童。”阿惟笑嘻嘻地回答,目光已经在他脸上逡巡一圈,把他的五官笑貌刻于脑中。
当时上官帙气她无礼,揪着她耳朵要她行礼,她胡乱行了一礼后便拉着上官帙的衣袂对说:“爹爹,我们回去吧!”
上官帙气极,阿惟目光清澈地望着杨昭说:“你气虚体弱,学琴最是损耗心神,今日不宜再弹。等你病好了,弹出来的曲调定然不会像今日这般。”
上官帙一把拉开她,对杨昭赔礼道歉,说是稚女无知口出妄言,杨昭反而摆摆手微笑着望着阿惟道:
“今日不宜弹琴,那你说,可以做甚?”
“可以听琴。”
“你会弹?”
她望了望神色隐隐有怒意的父亲,声音低下去了,“不会。”
杨昭有些意外,上官帙苦笑道:“小女不肖,世子见笑了。”
见她窘迫地用手指绞着杏子红单衫上的系带,他温和地问她:“会弹五音吗?”
这个简单,宫商角徵羽她轻轻按动琴弦,准确无虞地拨出几个音。她想了想,看了上官帙一眼,壮起胆子对杨昭说:
“其实今日你除了听琴还可以有别的事情做。”
“比如?”
“比如授琴我不会弹琴,可是我可以学,当我学会了你喜欢弹的曲子就可以弹给你听了,这样我们两不拖欠又可各取所需”
上官帙恨不得马上把这丢人现眼的小祖宗扔到湖里喂鱼,而杨昭却大笑起来,对上官帙说:
“先生何其有幸,令千金有颗七窍玲珑心!”
杨昭学琴的时间并不固定,大部分时候都是提前两天着人通知上官帙,上官帙自从那回后便把上官惟禁足在家,可是阿惟不管是爬墙还是钻狗洞,总能拦在上官帙的马车前。而杨昭偶尔断了弦的琴,几乎都是由阿惟细心地重新上弦,他学琴时神色专注认真,而阿惟只在一旁托腮看着自己的父亲和杨昭,乖巧得像换了个人似的。
再后来,杨昭缠不过她,便一个音一个音地开始教她学琴上官帙即使不来凌波水榭,阿惟也会偷偷跑来,但是杨昭每个月有一半的时间都要浸泡药汤驱寒毒,因此她吃了无数次闭门羹。终于她把自己平素攒的零花钱都拿出来打了一串银铃送给杨昭,如果他在家得空闲便把银铃挂在大门屋檐下,她经过时就会见到。
尽管如此,有时候银铃挂上了,进了水榭,杨昭经常会因为服药而沉睡一个下午。眼看着刺眼的阳光渐渐衰减成漫天烟霞,而白纱帐内的他一无所觉,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睫毛深黑像躞蹀的翅膀在眼睑处投下苍色的阴影。
他醒来时已经掌灯了,贴身小厮南晖扶他起来喝水,他望着那微黄的灯火怔了怔,问道:“阿惟可来过了?”
南晖道:“来过了,又走了。”
他低低地“哦”了一声,南晖伺候他用了晚膳,洗浴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对他说:
“上官小姐走的时候叮嘱说窗户不能打开,不要吹了风还说了要送你一份礼物。”
他也不以为意,只是付诸一笑。
直到掀开灯罩吹熄灯火后,一室幽暗之中,点点绿光莹莹飞舞,空气中仿佛有生命在流动,不知那是谁的眼睛,在他面前百般留恋,流连不去。
他错过了日出的灿烂光华,也误了晚霞的漫天余辉,可是她还是可以送他一室萤火,带来另一种星光驱散他心底的黑暗。
他平素喜静,常常是持着一卷书躺在贵妃榻上便可过一个清晨,而她还是改不了那种活泼,终日在他院子里拨弄花草,养鱼堆石。窗前的石榴开花了,她搬了凳子来拉下高枝去嗅石榴花香,够不着时脚尖踮起摇摇晃晃险象横生。终究是什么都闻不到,只得气鼓鼓地跳了下来,用力踢了树干两脚,结果抱着脚龇牙咧嘴地到他面前诉苦喊疼。
“昭哥哥,就是你这棵榴树不好,长这么高做什么?!”
“自然是它不好,害我们阿惟踢痛了脚,明日我就让人把它削矮几寸可好?”他宠溺地对她笑着,揉揉她的发,拉过她到身边坐下,俯下身抓过她的右脚,脱了鞋拉下袜子,阿惟有些尴尬地缩了缩脚,躲闪着说:
“不、不痛了”
“都红了,怎么会不痛?”他捏住她的玉足,掀开药膏的瓶盖,轻轻地给她抹上沁凉的药膏。
“昭哥哥,看过女子的脚,是要娶她的”她咬着唇,难为情地说。
他给她重新把袜子套上,穿上鞋子,抬起头唇角弯弯扬起一抹笑意,说:
“不看都看了,那怎么办?阿惟,你说,除了我,还会有人要你么?”
阿惟低下头,心里又悔又恼,无助地绞着手指,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说:“没有了不过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也不用介意”
“可是我介意,”他望着她,黒眸深深带着真挚微笑,从心底深处满溢出来是那漫无边际的宠爱,“等你两个月后及笄,我就向你父亲提亲,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