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惑的神色极其平静。
他这人向来如此,除非面对特别亲近的人或被逼到一定程度,否则情绪无论多么剧烈,表面都会镇定淡然,令人窥探不到半分端倪。他望着少年,总觉得不能按卫玄的猜测想,那时奶娃娃好像才三岁,能懂什么?
“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祁真仍被他捏住下巴,忍不住拍开他的手挣脱出来:“很早的事了。”
莫惑向后靠着软榻,冷淡地吩咐:“说。”
祁真知道这人不好打发,便不再费心思地编故事,而是努力回忆上辈子的事,当时他刚刚与大哥吃过晚饭要出宫回府,接着就被绑了,最后落得跌死的下场。他默默捧着杯子,眼神遥远:“我记得那是一个晚上,还是在外面,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二话不说就把我……嗯,扛走了。”
莫惑静默一下:“然后?”
“然后他带着我见了几个人,”祁真尽量说得含糊点,“我们去了一间房子,于是就这么认识了,后来又分开了。”
莫惑感觉越听越像是在说庙会上的事,再次静默,忽然问:“他为何扛走你?”
“过去太久,我也忘了,”祁真想了想疯子乖张的性子,推测道,“大概是脑袋不知在哪撞了一下吧。”
“……那他可有对你说过或做过什么?”
祁真的思绪一时有些远,那疯子将他们绑了后并没做过分的事,打人是肖衡干的,总忘记给他们带饭的也是肖衡几人,而疯子要忙着假扮皇上受人跪拜,只偶尔会来一趟,来了也是与大哥聊得多,和他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倒是总给他带御膳房的糕点。
其实重生归来,每每想起疯子他的心里都有些复杂,他会被绑,疯子是罪魁祸首,可在那段日子他却盼着能见到疯子,因为这人一出现,肖衡便不会再打他,平剑岩那三个畜生也会暂时收敛看向他的目光,他反而是最安全的。
他垂眼喝茶,简单道:“他给过我吃的。”
莫惑:“……”
这好像确实说的是他?
祁真默默回忆了一会儿,察觉某人突然没了声音,不由得望过去,强调道:“我这次说的可都是实话。”
莫惑不置可否嗯了声。
“所以就是这样了,我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但只要见到他就能认出来,你会帮我找人吧?”祁真期待地望着他,干脆豁出脸皮不要了,“虽然他有一点莫名其妙,但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
少年双眼明亮,仿佛聚着万千星辰的光辉,直白地诉说钟情,莫惑的心底霎那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急忙定了定神,道:“听你话里的意思,应该有些年头了。”
“嗯。”
莫惑挑眉:“你今年才多大?与他相遇时恐怕更小,如何懂得情-爱?”
糟糕,把这点忽略了……祁真眨眨眼,决定继续不要脸,万分深情:“但我一直没有忘记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莫惑难得破天荒的有点不自在,不与他的目光对视,“这也不一定是就是喜爱,况且那么久没见,你根本不清楚他会有何改变,兴许他不再像当初遇见时那般亲近你。”
“没关系,我会主动对他好,”祁真信誓旦旦,“只要我付出得足够多,他会被打动的!”
莫惑望着这少年,不知为何忽然想知道他对人好会是什么样子,嘴上则问:“凡事都有个万一,若不行呢?”
祁真想象一下这辈子如果不能让疯子打消去皇宫的念头该怎么办,不由得双眼一眯,瞬间闪过一道寒光,那本王就与他鱼死网破!
莫惑:“……”
这是想做什么?把人绑了还是得不到就毁掉?
祁真快速意识到这人的手下有可能就是疯子,及时收敛情绪,可怜道:“那……那我只要能看他一眼便好了。”
莫惑自然不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事已至此,绝不能让这少年和他娘遇见,若少年得知他便是当初那人,而他娘又发现少年是奶娃娃,那在他娘看来这简直就是……他思索须臾,找出一个最为贴切的词,暗道这简直就是——两、情、相、悦!
若那时他再与他娘坦白之前是在骗她,后果可想而知,可也不能现在说,因为他娘毕竟了解他,见他放着好好的一张挡箭牌不用而是选择主动坦白,肯定会觉出有问题,结果一样。
他坐在那里,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祁真观察两眼,觉得这人有可能是被他说得动容了,正要趁机问一句何时见杀手,便见他望过来,腿向这边一搭,冷酷地指了指。
“你,捶腿。”
“……”祁真猝不及防,“啥?”
莫惑吩咐:“我让你捶腿。”
祁真:“……”
娘的,话题为何会转得这么快!你个混蛋!小王爷凶狠地看看他,又看看他这条腿,忍着扑过去捅两刀的冲动,抖着手捶了捶,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努力让声音不那么发颤:“找人的事……”
“我会留意。”
“那杀手呢?”
莫惑忽略掉他基本没用力的爪子,淡淡道:“他外出办事,最近不在风雨楼,等他回来我让你们见面。”
祁真应声,默默窝在那里捶了几下腿,时不时瞥他一眼,总觉得还有点憋屈,问道:“楼主,你好像很爱穿黑衣?”
“嗯。”
“为什么?”祁真一脸单纯,“你那么爱干净应该穿浅色的才对,若是脏了就能立刻看出来,对吧?”
莫惑将沐城机关会的资料放在一旁,拿出另外一张纸继续看,头也不抬道:“我就是怕麻烦才穿黑衣。”
“那你不会觉得这衣服不干净么?”
“不会,这是洗过的,”莫惑怀疑地盯着他,“你又想说什么?”
“我就是有一点点担心,”祁真复杂地望着他,“你想想看,若是浅色的衣服溅上脏东西,洗的时候肯定会特意揉一揉的吧?但黑的不明显,兴许会因为没注意而没洗干净,还有,晾衣服的时候若有虫子落在上面撒尿拉屎,黑的恐怕也看不出来……”
他换上沉痛的语气,“然后一只一只,一层一层,前仆后继,没完没了……”
莫惑的眼皮瞬间一跳:“你给我闭嘴!”
“我这也是为你着想,”祁真态度诚恳,“你没听过么?忠言逆耳啊!”
莫惑:“……”
祁真默默观察他,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兴许没那么多虫子的。”
莫惑盯着这混小子,忽然有些怀念以前乖乖窝在他怀里不哭不闹的奶娃娃了,沉默一下,指着另一条腿,示意他换腿捶。祁真见他竟然不为所动,在心里哼唧一声,凑了过去。莫惑便继续看资料,须臾后冷淡道:“再去泡一壶茶。”
祁真没意见,起身走人。
莫惑扫见他离开,忍不住皱起眉,开始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查看衣服,先是左袖,等他好不容易看完,却发现某人回来了,于是迅速换上淡漠的表情,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茶,仍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吩咐道:“去洗点水果。”
祁真暗道一声事多,维持笑脸:“吃什么?”
“随便,洗干净点。”
“嗯。”祁真磨磨牙,气咻咻地走了。
卫玄仍在外面站着,自然不会让他动手,示意丫鬟洗好装好,这才递给他。祁真道声谢,端着回到书房,紧接着便愣住了,只见莫惑仍坐在方才的软榻上,衣服却已经换了,雪白雪白的,一看便是新的。他眨眨眼,又眨眨眼,抖着手把果盘放好,随便扔下一句去如厕,扭头就冲了出去,在走廊找个小角落一蹲,肩膀直抖。
暗卫瞬间一惊:“怎么了少爷?他欺负你了?”
“不不不,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原本还以为不会管用的……”祁真努力压低声音,简直笑得不可抑制。
暗卫:“……”
同样赶来查看的卫玄:“……”
暗卫快速明白小王爷是得了便宜,纷纷激动,正要开口却听书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冰冰的:“你给我进来!”
祁真再次抖抖小肩膀,颠颠地跑进去:“楼主,有何吩咐?”
莫惑抬起头,少年的脸颊有些发红,眼底染着层漂亮的水汽,生机勃勃的,他勾勾手指,见他乖乖凑近,便一把掐住他的脸,危险道:“你要再敢在我洁癖上做文章,我就弄两条蛇让它们陪你睡一晚,”他说着见少年瞪眼,冷笑一声,“怎么,以为我看不出你怕蛇?我只是懒得拆穿你。”
祁真抿住嘴,默默望着他。
莫惑的心一软,放开手:“老实点,这才第一天,后面还有三个月呢,现在你给我去洗衣服,”他慢条斯理站起身,“走,我看着你洗。”他说罢率先迈出房门,身上的白衣被阳光一照,几乎有些刺眼。
暗卫:“……”
卫玄:“………………”
莫惑的衣服大多是黑色的,唯有的几件崭新的浅色长袍还是花舵主吩咐准备的,为的便是以防不时之需,但毕竟以前没穿过,因此去往后院的这一路,投在身上的目光就没断过。
风雨楼的众人简直傻了:“我没看错吧,楼主怎么穿起白衣了?”
“兴许是夫人让换的?”
“对,有可能,还是夫人厉害!”
莫惑顶着周围的视线,沉默不语。
由于某人说了些关于虫子的话,莫惑便吩咐卫玄将书房、卧室等地方的黑衣全搬出来,无论是不是新的都扔给少年。
祁真看看这堆东西,又看看面前的大盆:“……怎么洗?”
莫惑道:“教教他。”
丫鬟应声,上前示范了一下。
莫惑问:“懂了?”
祁真磨牙:“嗯。”
“那便洗吧。”
祁真忍了,拎过一件泡进水里。莫惑这才扫向卫玄,见后者明白地凑过来告诉他有事要商量,便顺势离开,回到了书房。
他一走,丫鬟呼啦一下便围到了少年身边,笑着说要帮忙。祁真很感激,看了看这一大堆衣服,感觉有些过意不去,便窝在旁边没走。
卫玄来看了一眼,回去复命。
莫惑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看资料,想起之前在小客栈他曾半夜摸过少年的光滑温软的手腕,抬抬眼皮:“看可以,别让他下手。”
“是。”
祁真原本还想洗一件的,但丫鬟纷纷告诉他不用,还给他弄了一个软垫和许多零嘴,他呆呆地望着她们,感动地拿起水果啃,默默替她们鸣不平,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跟了那么一个混蛋楼主!
丫鬟完全不清楚他的心思,而是边洗边想主楼真是心疼夫人,但他和夫人这到底是在玩什么呀,完全看不懂!
小王爷自此便在分舵住下了,莫惑发现经过衣服事件,这少年暂时收敛了些,虽然不清楚会坚持到哪天,但还是很满意,这天吃过早饭便将花舵主叫进了书房。
他递过去一幅画像:“最近在双缘城留意一下这个人,他兴许会用本来的样貌。”
花舵主接过来:“这谁呀?”
莫惑喝了一口茶,淡淡道:“叶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