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真不常骑马,刚开始有一些生疏,后来才渐渐找到感觉。
他紧紧盯着前方,满脑子想的都是尽快与莫惑会合,免得他们遭埋伏,不过有了叶天元的先行,他多少放心了点,开始幻想见到莫惑一定要狠狠抱一把,然后带着他们去救无冤和被抓的白道,再顺道接回师父让封晏救好,最后和莫惑回京,若凤随心的毒能被太医解开就更好了。
他脑中的画面太完美,以至于当看到前方冲来的一群人,整个人顿时就凌乱了,小脸发白,用力一拉缰绳,调头便跑。
毒怪抬眼就见前方有一抹淡粉的身影,又见他这样的反应,便多看了几眼,发现是祁真,当即快速追过去。他受了内伤不方便动手,但身边的傀儡都是问剑宗的高手,只吩咐了一声,他们便齐齐冲上前,轻轻松松就把人抓住了。
祁真试图挣扎,发现对方抓得很紧,只得放弃,惊悚地望着毒怪过来,简直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按理说毒怪不是应该在河岸或林子里搜人么?为何竟会来这边!
毒怪伸手将他拉到面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祁真斜坐在马上,被迫仰起头与他对视,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眸子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嗜血和阴狠,表情都有些轻微的扭曲,登时害怕地缩缩小肩膀。
毒怪许久没被人伤到这种程度,胸腔翻腾着滔天怒火,抑制不住的杀意甚至能凝成实质的东西密密麻麻渗入皮肤。祁真摒住呼吸,危险的逼迫下,他已经察觉不到颠簸了,只能一眨不眨地盯住毒怪。
“——轻邪人呢?”片刻后,毒怪阴森开口,停顿一下紧接着补充,“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活活撕了你。”
他并未用多少力气,祁真不会感到呼吸困难,只是毒怪看着太吓人,他过了数息才强迫自己镇定:“他掉河里了,你没找到他?”
毒怪眯起眼,慢慢收紧手指:“再说一遍。”
祁真的小心脏直抖,但理智上知道毒怪留着他的命还有用,说道:“我假装喝水掉河,搬起石头在他脑袋上砸了一下,趁机游走了,你真没看见他?”
“就凭你能打中轻邪?”毒怪冷冷道,“而且你也不像掉过河的,说,他在哪?”
“你爱信不信,我跑了大半夜外加一个上午,衣服当然早就干了,”祁真道,“他被你下了蛊,我根本解不开,否则我肯定和他一起跑,何必自己骑马?”
毒怪问道:“马是哪弄的?”
祁真心头一跳,镇定道:“半路碰见几个人,找他们借的。”
毒怪点点头,祁真尚未明白他是否相信,就察觉下巴被捏起,一颗药丸瞬时塞入嘴里,滑进了食道。他猛地挣扎起来:“你给我吃了什么!”
“毒-药,每晚子时发作,十五天后暴毙而亡,”毒怪阴冷一笑,“我等你晚上疼得受不了时,主动爬过来求着告诉我实话。”
祁真的瞳孔骤然一缩。
毒怪不再理会他,带着他在秋雨中疾驰而去。
凤随心知道去往客栈的路,便飞速向那边赶,结果快到岔口时却见迎面来了一个人,不由得一怔:“爹?”
荣谷主见到他也是怔了怔,停下问道:“你从那边过来没看见小真?他穿着粉裙子,打扮成了姑娘的模样,还骑着一匹马。”
“……没有,”凤随心猛地意识到一件事,轻声喃喃,“我倒是扫见了一匹马。”
荣谷主见他脸色不对,问道:“是不是出了事……等等,你怎么回事?”他快速上前抓过小儿子的胳膊,看着那红衣上沾着的几块黑血,皱起眉,“怎么弄的?”
“我遇见毒怪了。”凤随心简单叙述经过,没有往下说。荣谷主能猜出他的未尽之意,神色凝重,毒怪也是往这边撤的,所以很可能会和小真撞见,那小真恐怕又被抓走了。
他握紧缰绳,只觉一阵懊悔。
要是能早些认出小真,他绝不会让那孩子只身犯险。后来他虽说在努力追了,但那客栈太小,只养了三匹马,稍微好一点的都被人要走了,留下的这匹跑不快,导致没能赶上。
“毒怪肯定回小燕镇了。”凤随心道,准备继续追,因为他知道毒怪如今受伤,加上位置暴-露,估计不会久留,万一让他带着祁真跑了就糟了。
荣谷主自然要跟着,忽然问:“我看小真急匆匆的,那边出了什么事?你哥呢?”
“还在青古镇。”凤随心边走边说,告诉他毒怪想将他们引入追霞山,不过他们在半路设了埋伏,反而会把毒怪的人困住,吃不了亏的。
荣谷主知道依大儿子的性子,见不到他们应该会带着人过来,终于放心,与凤随心一前一后奔向小燕镇。他的马不如凤随心的好,便示意小儿子不用等他,他随后追过去。
凤随心应声,用力一挥鞭,渐渐拉开距离。
毒怪一行人这时已经到了之前搜人的地方,他不禁停下,叫来桃苑的人询问进展,得知仍是半个人影都没见着,阴狠地扫了祁真一眼。
祁真是不会供出师父的,惊悚道:“难道我砸得太狠,他沉底了?”
毒怪沉默地盯着他。
“你还是不信?”祁真道,“我已经被你灌了药,生死只凭你一句话,你说我与他非亲非故的,犯得着为他搭上一条命么?”
“嗯,听着倒是有些道理,有种就继续嘴硬,何时我见着轻邪,何时我把解药给你。”毒怪冷笑道,吩咐手下分出几个下河看看,剩余的都在这条路上守着,若见到有人追来,一律拦下。
风雨楼的人正躲在暗处盯着他们,见新来的这一队人骑马走远,忍不住道:“那个是印桃吧?”
“嗯,是他,他身边的人是毒怪?”
“不知道,没蒙面也没穿黑衣,不敢认,但看起来不像傀儡,兴许真是他。他怀里的姑娘又是谁?你们看清脸了么?”
“我看见一点,长得有些像夫人。”
“别扯了,那可是个姑娘,他总不能以为人家是夫人的妹妹吧哈……”另外一人说着戛然而止,迅速想到一个可能。
周围几人和他想到一块去了,相互看看,震惊了。
卧槽!
毒怪该不会把夫人打扮成姑娘了吧!
他们立刻分出几个人追,而桃苑的人和傀儡这时恰好向小路对面走,打算做好准备随时拦人,前者眼尖地扫见一道影子,急忙叫出声,带着傀儡围了过去。
暗处留守的风雨楼的人见状交换一下眼神,大部分主动跳出来去帮自家兄弟,剩余两个则偷偷摸摸绕路,反正小燕镇里也有他们的人,只要能及时把消息传出去便行。
凤随心过来的时候双方正打得不可开交,他认出风雨楼的人,见他们人数少,渐渐露出颓势,于是插手帮了一把,扬声问:“刚刚有没有一个穿粉裙的人过去?”
“有,”风雨楼的人道,“被一个人抓着,和印桃他们一起走了。”
凤随心之前考虑过祁真躲入树林的可能性,如今则彻底确定他是又落到了毒怪的手里,见剑光从斜刺里袭来,便侧身躲开并一掌将人拍飞,边应付傀儡边向前追去,示意风雨楼的人先撤。
风雨楼的人只为拖一拖他们,当然不会硬拼,很快闪入树林。傀儡忠心耿耿执行毒怪的命令,没有追击,而是齐齐拦住要路过的凤随心。凤随心并不恋战,找到空隙便走。傀儡一语不发,追着他就跑没了影。
“喂……”桃苑的人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呆呆地在雨中站了一会儿,干脆也跑了。
毒怪先前离开是乘车走的,后来又在河边耽搁不少工夫,时间便拖得有些久,如今他们一门心思往回赶,傍晚就到了小燕镇。小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天际甚至出现了一抹极淡的霞光。他迈下马,只觉喉咙一甜,当即咳了口血。
印桃急忙上前:“伤得很重?”
“没事。”毒怪脸色难看,拉着祁真大步迈进石室,把人往地上一扔,想问一句是如何解开的蛊,但转念想到这小子哪怕说了他也不清楚真假,便将目光投向无冤,对手下吩咐道:“给我把他扒了。”
无冤正扶起祁真,二人同时一惊:“你想干什么!”
毒怪是不会和他们解释的,抬了抬下巴,身后的人便哗啦涌上前,一把按住无冤。
无冤想要反抗,奈何对方人太多,他根本不是对手,只得暂且忍下,直到见他们连裤子都扒才微微变色,急忙制止,但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闷响,某袋东西由于方才的挣扎脱离了原先的束缚,落了下来。
毒怪立刻问:“那是什么?”
无冤和祁真刹那间闭住呼吸,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尚未想好对策,傀儡便迅速捡起它交给了毒怪。
毒怪看着那二人:“你们就靠这个抵挡了我的蛊虫?”
先前钟离志与祁真易容换衣服时,身上多余的物件基本都拿了下来。毒怪一一看过,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祁真脖子上倒是挂着一颗精致小金球,但也仅是纯金的物件而已,没什么古怪之处。这三人中唯一没搜的便是无冤,所以他一进门才会命人把无冤扒了。
祁真张了张口:“……不是。”
毒怪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有问题,打开袋子查看。
他本是打算夺走他们解蛊的东西重新下蛊,等问出轻邪和雾哭草的去向便杀了他们,可当他捏起一点粉末放在鼻下闻过之后,顿时僵住,紧接着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是……”
他再次闻闻,哈哈狂笑起来,整个人都在轻微地发抖。原以为今天遇上一个练了天穹无境的疯子,会是一败涂地,没想到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雾哭草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得来全不费工夫!
“苍天待我不薄!”他笑得不可抑制,甚至激动地狠狠亲了袋子一口。
祁真:“……”
无冤:“……”
虽然现在不适合想别的,但二人想起袋子先前放的地方,眼睁睁看着毒怪亲完一口不过瘾地又亲了一口,表情还是微妙了一下下,可这并没持续多久,因为毒怪很快看向了他们。
二人忍不住后退,警惕地盯着他。
毒怪脚尖一动,眨眼闪到祁真面前,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无冤神色一变,想要出手阻止却被毒怪的话定在了原地。
“敢动一下我就捏死他,”毒怪目不斜视,盯着祁真,“耍我是不是很好玩?”
祁真感觉双脚在渐渐离地,问道:“你不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解开的蛊?”
毒怪慢慢笑起来,满是恶意的味道:“我现在不想听了。”
祁真呼吸困难,一字一顿艰难道:“南水温温,黄泉暖暖。彼岸无泣,倾覆……忘川。”
毒怪猛地一震,那一瞬间差点控制不住力道直接掐死他,好在及时回过了神,见他开始翻白眼,急忙放下他。祁真顿时瘫坐在地,大口呼吸着。毒怪揪住他的衣领拎起来,声音紧绷:“你再说一遍!”
“……咳咳,我说的什么你听见了,”祁真虽然还有些呼吸不畅,但语气却稳了下来,连眼底的惊惧都消失了,“你可以翻翻看,我们身上没有压制蛊虫的东西,你下的蛊对我们不起作用是因为我们之前吃过一种药。”
毒怪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死死盯住他。
那样子简直像绷到极限的弦,又像浑身紧绷而蓄势待发的毒蛇,连周围的空气都有些凝固,无冤甚至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把少主撕碎,但祁真却一脸平静,动动身体试图将他的手弄开,发现无果后便默默与他对视。
毒怪嘶哑道:“继续往下说。”
祁真再次动了动,沉默地望着他。
毒怪一根根松开手指,见他在整理衣服,便居高临下看着。
祁真揉揉刚才被捏疼的脖子,道:“解药。”
毒怪扔过去一个瓶子,给得相当痛快。祁真知道这是因为他能随时重新下,并不怀疑真假,倒出一粒吃掉,整个过程特别淡定,旁边的印桃都不禁诧异地看了一眼。
祁真目不斜视,走到石凳上坐下:“那装药的瓶子蓝底金纹,上面刻着我刚刚说的几句话,给我的人穿着件镶着金纹的白衣,眉间有一颗朱砂痣。”
毒怪大概是太不敢相信,以至于脸上一片麻木:“……轻邪告诉你的?”
废话,不然我怎么知道医圣长什么样!
祁真面色不变:“我都说过了轻邪身上的蛊我解不开,药是我们之前吃的,我身上若有解蛊的药,在第一次被轻邪抓的时候就强行喂给他了,还用等到现在?我遇见医圣时你们还不知在哪了。”
“医圣”两个字狠狠敲击着神经,毒怪的脸色变了变,上前一步:“你在哪遇见的他?”
祁真道:“你把无冤和白道的人都放了,我带你去找他。”
无冤刚才起就觉得不妙,这时闻言立刻叫道:“少主!”
“闭嘴!”祁真扫向他,眸子里一片锐利,他毕竟是王爷,如今气势全开,顿时透出一丝威严。
无冤张了张口,知道少主是想孤身拖着毒怪让他回去报信,他若插嘴抢下这事,多疑的毒怪兴许会将他们两人一起扣下,真不如保一个人,可这事的风险太大了,无论他们赶不赶得及,少主都会惹怒毒怪,他这是……他这是在找死!
“我这次说的是真的,我和医圣相遇时你还没进天齐宫,别瞎插嘴,”祁真缓缓道,算是为无冤贸然的叫声找了一个借口,他看向毒怪,“如何?”
毒怪盯着他:“你要是知道他的下落,为何一早不说?”
祁真沉默。
毒怪用力扳起他的下巴,杀气四溢:“嗯?”
祁真闭了闭眼,终于道:“……因为他不想见你,告诉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把他供出来,”他恍然有一种回到上辈子的某个时刻的感觉,破釜沉舟地下定决心后便什么也不怕了,缓缓道,“他说你一直很讨厌他,若让你知道他的下落,你肯定又要去想办法折磨他,说不定还会杀了他。”
毒怪像是被电劈中一般后退了两步:“我……我怎么会讨厌他……”他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喃喃,“难怪我当年闹成那样他都没出来,竟这么不愿意见我……”
祁真心底一跳,当年的事他听莫惑说起过,医圣消失后毒怪毒杀了不少江湖中人,惹了众怒,这才会被几大高手合力围攻,当时无人知晓原因,原来是为了医圣,那么现在……他的脑中迅速闪过一个猜测,惊得差点忘记呼吸。
他还在奇怪,毒怪二十年前便已经威震江湖了,为何非要坐上天下第一的位置,可若是因为敌不过白道高手,所以要提升自己便说得通了,这人大概是觉得等把江湖搅得翻天覆地,医圣便会主动出来吧?
难怪师父总说毒怪性格扭曲又太蠢!
他压下心底的惊骇,问道:“你到底想不想见他?”
毒怪经过方才的刺激,眼底满是寒霜:“没有你,我一样能让他出来。”
果然是打着那个主意!祁真表情平静,慢条斯理道:“随你便,我上次见到他时他伤到了腿,坐在轮椅上,也不知现在好没好,他身边没人照顾,兴许等你想到办法引他出来,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毒怪终于控制不住了,一把拎起他:“他在哪——?!”
祁真挑眉,看看他抓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他,沉默不语。
“……”毒怪愤恨地松开他。
祁真道:“还是那句话,放了他们,我带你去。”
毒怪道:“行,我让你带路,但你先说地点。”
祁真沉默一瞬:“他在落月坡。”
落月坡,这是医圣的几处旧居之一,也是离青古镇最近的地方。前些天他从师父口中问出医圣的几个住处,不过是想着脱困后带十里去转转,谁知竟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不可能!”毒怪断然道,“那里我早就翻过了,根本没有!”
“那是他不愿意出来,”祁真道,“但我认识路,可以带你去,现在,放人!”
毒怪喘了几口气,阴森地看他一会儿,扫向印桃。
印桃明白他的意思,嗯了声,带着手下准备去放人。
“等等,”祁真道,“我要看着他们走。”
毒怪便与他一起出去,扣住他的手腕站在暗处,让他看着无冤和白道那群人离开小院,这才将他拖入暗道,从另一侧出去。
祁真见这里竟还有一条暗道,脸色顿时有些不好。
毒怪没注意他,去旁边的宅子里牵来马,带着他便走。印桃一直跟着他们,此刻与他们并肩而行,看了毒怪一眼,询问他找到医圣后想怎么做,见他抿嘴沉默,干脆移开视线,不再多问。
毒怪不想半路遇见风雨楼的人,便特意绕了一段路,避开了所有从青古镇到小燕镇的岔口,三人在黑夜里疾驰,直到天色见明才稍微停了停。
祁真坐在树下休息,心底一片冰凉,照这个速度走下去,莫惑他们绝对追不上来,到时他就死定了!
毒怪受了伤,连续的颠簸令他有些吃不消,不得不在旁边打了一会儿坐,但很快就站起了身,走向祁真:“行了,我们走。”
他说着便要伸手,这时只听一声破空传来,急忙后跃,与此同时一支银色长箭穿过他方才站的位置,砰地扎进大树,不停地颤。
印桃看得清楚,脸色有些变:“这是……”
毒怪还没问是什么便察觉到少许动静,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人缓缓自林间的小路走来,这人长相俊逸,嘴角虽然勾着笑,眼底却半点笑意全无,正是萧安木。
萧安木望着毒怪,微笑道:“前辈,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