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悄然而至。
悄然而至的,还有,一片深邃的黑暗。
没有人点火。
或许只是还没有人发明便携的火把,又或者只是因为,许多事情,不适合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吧。
夜很深,草原却不平静,虽然没有风声,但蚊子很多,终究,得不到清净。
守夜人,或许是无聊,又或许只是想打发时间,便彼此讨论起来:
“肥羊怎么样,决定什么时候宰掉了吗?”
“再等等,那家伙说不定跟那边有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那边的人可是从来都不会给我们知识的。”
“没关系吗?那你觉得,他不经意间用出来的那些高深技巧,什么‘淀粉遇碘变蓝’,这所谓‘淀粉’或者‘碘’,都是那边的词语呢。”
“那又怎么样?肥羊再有知识,难道还能跟人斗?”
“是啊,羊,无论如何,只有知识,没有爪牙,是成不了狼的。”
忽然,一个守夜人想到了什么:
“你说,肥羊什么的,若是能再多几只,该有多好?”
“哪来那么多肥羊啊!”
“难道没有吗?你说,咱们用的青铜器,难不成还是自己铸出来的?”
“感谢上天,感谢大地,感谢交易,感谢吉利!”
“是啊,若不是吉利给我们指出来这样一条,用羊肉换弓箭,用羊皮换大鼎的道路,咱们想过上那群肥羊一样的生活,还要等好久呢。”
“是啊,感谢吉利,‘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你说,那肥羊,也给了咱们不少好东西呢。”
“那又怎么样?毕竟,锦上添花,跟雪中送炭,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行为呢——更何况,他送来的,既不能让我们吃饱穿暖,也不能让我们体魄强健,只是一些取巧的,可以用来数羊的方法——他教孩子的知识,甚至不如他的故事有价值,这怎么算‘投之以木桃’呢?”
“是啊,那肥羊什么都好,就是太小气了些——话说,那肥羊,对同族,也这样吝啬吗?我感觉,那肥羊一直把我们误认成他的同族呢。”
“谁知道呢!”
两个守夜人,一前一后,围着聚落,不住地巡逻。
许久之后,一个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身旁的同伴:
“那些小崽子怎么样,会不会脑子一热,把咱们的情况告知给肥羊啊?”
“肯定不会的,也怪那肥羊自己作死,那些脑子不机灵的,都让他刷下去了,剩下几个机灵的,自然不可能泄密的。”
“那肥羊不是要过去一个尤哈斯吗——万一尤哈斯给那肥羊通风报信了——”
“又能怎么样?反正肥羊手里的东西,咱们都得了七七八八了——纳吉都说了,他已经掌握九九乘法表了,你觉得,那肥羊手里,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那‘淀粉遇碘变蓝’算不算?”
“你觉得,就算那个肥羊知道全部关于‘药剂’的一切,他会告诉我们吗?”
说到这里,那个说话的守夜人使劲一跺脚。
“你干什么——”另一个守夜人疑惑地看着那个跺脚的人:“守夜时候弄出这么大动静,你想让整个部落的人都醒过来穿上衣服拿好武器先找狼再来找你吗?”
“我只是感慨那个肥羊太不是东西了——你想,那药剂需要的,不就是几种东西,大差不差地掺在一起,然后又是用水又是用火,翻来覆去最后弄出来的吗?你想想那肥羊都教了我们什么——加,减,乘,除——除了这些,又有什么?识字吗?你觉得,只要识字就能炼药?”
“真是……你这么一说,那肥羊太混帐了些。”
“所以,宰肥羊的时候,一定不要心软,该宰就宰,虽然用他的乘法数羊会数得更快一些,那又怎么样?或者说,我只想问,凭什么,他们,可以在学堂,一学就是好几年,我们却要在这除了草什么都不长的地方,终了余生呢?”
“所以说,上天,从一开始,就不是公平的。”
“不,上天是公平的——上天给了我们强大的体魄,给了他们强大的灵魂——劳力者,可以累死,劳心者,也未必不能郁郁而终。到死后,我们多半是身体残破而死,之后,体魄归大地,纯净的灵魂归上天,而他们呢?灵魂残破而死,留下的,只能渐渐腐朽,而他们又能留给后人什么呢?”
“所以果然,我们才是上天的亲儿子呢。”
“不,你说的不对,我们是上天的儿子,他们——最多算奴隶吧。”
“奴隶吗?为什么身为奴隶,却不好好干活呢?”
“大抵是因为,奴隶也会造反吧。”
“真的反了他们呢!”
于是,守夜人再一次停止了他们的对话,又开始了静静的巡逻过程。
只是,有一个念头,悄然直接,埋在了某个守夜人的心中【
·就算,造反的是奴隶。
·镇压造反的我们,真的是上天的儿子吗?
·还是说,镇压造反的我们,只是上天的,“监工”呢?
】
微风吹过,带来一阵细雨,把守夜巡逻的人淋回了帐篷
雨过,微风又过,翻动着一片又一片草地,掀点清新的泥土香气。
泥土气息很美,因为土地明明很美。
然而,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因为这里狼太多了些。
再美好的土地,若是需要持续不断地用自己的鲜血浇灌,那么,不会有人发自内心去喜欢。
就像,不会有人喜欢战争发生在自己的家门口。
就像,不会有人喜欢生活在乱世。
就像,这群,草原上的人。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能够走出这片草原,走到一个水土丰美,没有狼群的地方。
只是呢——只知道毁灭,不知道建设,就算得到了水土丰美的宝地,又能怎样呢?
兴许,或者,一定,他们是取代了狼的位置。
自然,会有跟他们一样的人,取代他们的位置。
一来二去,顶多,是用了双方的血水,浇灌出来,一片更丰美的水土罢。
不知建设为何物,哪怕物产丰饶,也终究只得温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