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义遇见了儿子,杨兴找到了女儿,月来南北奔波,提心吊胆,终于松了一口气。陈义疾言厉色斥责陈清;杨兴却乐乐呵呵拍着杨瑛的脑袋不住夸奖。包世**灵儿看得直想笑,天下竟有这样的爸爸,怪不得假小子被惯成了老小孩,天真无邪,甚至有点冒傻气。
气消了,乐完了,大家才想正经事,怎么才能摸清出没无常的金龙帮呢?上哪儿去找浪里飞虹龙镇江呢?看那欲劫杨兴小船的帆船,说来就来,可以断定是洪湖分舵的船,那七个水鬼落水不久便爬回船上向下游飘去了,光天化日之下,劫船害人如同儿戏,金龙邦逞凶作恶肆无忌惮可见一斑了。
依灵儿主张,大家暂去碧水潭小住,看看风声再定行止。
路上,听杨兴和陈义讲述了在太湖的经历,和沿江而上的一路见闻,包世仇对金龙帮能在一夜间两路调人围攻杨兴和陈义,而且调来的人竟有无我、岳中天,以及远在漯河的茅庚,不禁大为惊异。他想到了杨瑛和陈清先后住过的那家小店,江边的茶棚,摆渡上的船老大;想到江上拦截灵儿、雷南扬乘坐的摆渡,和欲撞翻杨兴、陈义的小船时,洪湖分舵的帆船突如其来,出没无常;想到小山窝里的木寨,木栅栏下半截的暗门;想到那个三眼虎鲨受伤不重,在有人暗入木寨时,为何不出来捉人,而坐在屋里任人逃去?……一切都显得异乎寻常,却又找不出什么大纰漏。
碧水潭是个不大不小的镇甸,来往商旅过江前大多要在这里落脚。五毒教在镇西边开了一座客店。卖酒饭,带存车喂牲口,生意兴隆,远近闻名。店老板叫柴林,是个红光满面的大胖子,胖得脑门子流油,走起路来像滚绣球,人却老于世故,机敏异常。一见灵儿,便滚过来把六人让进后跨院五间正房里,趁着走近身旁时,低声和灵儿说了句话:
“金头堂主在东厢房。”
灵儿边走边说:“装不认识。”
柴林说:“金龙帮有人来过。”
灵儿说:“让耿堂主对付他们。”
进房后,包世仇说:“他们鼻子很灵。”
灵儿笑笑说:“他们总来探风。”便忙着给大家安排住处,杨兴和陈义父子住东两间,她和杨瑛住西两间的里屋,包世仇住在外屋。
当天夜里定更以后,包世**灵儿去东屋,向杨兴、陈义打过招呼,要去那个今天才知道名叫葫芦沟的小山窝。店老板柴林是子堂的副堂主,是这方圆百里的地理鬼。他说葫芦沟从前没有水,金龙帮占据后,将临江的一段小石岗凿通,放水入沟,才变成了个葫芦湾,里外可以通船……
包世仇二探葫芦沟,本来不想带灵儿,因为灵儿说也许有五毒教的叛徒与金龙帮勾搭在一起,要跟去看看,免得包世仇见了也认不出来。杨瑛从见面就一直围着爸爸转,不然少不了还得加个累赘。
两人刚要出屋,看院中黑影一闪,耿鲁已飞身向西而去。
灵儿说:“耿二叔差一点吃了三眼虎鲨的亏,准是去找后气儿。”
包世仇说:“耿堂主行事果断,机警过人,未必仅为了那一点江上之仇。”
两人出了客店,远远望见前面一条黑影纵跳如飞,时隐时现,包世仇携带灵儿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
进了山窝,耿鲁走的正是包世仇上次来时的路,人像穿山猿猴,直奔木寨后面树林。
木寨里安静得出奇,几点灯火,隐隐约约,空荡荡的大院里没有一点声响。过了很久,望见耿鲁由南侧跃出木栅栏,手里还提着一个人,一直提到山窝南边的乱石丛里才放下来。包世**灵儿隐身石头后,望着那人跪着和耿鲁对话。
耿鲁问:“叶不寒呢?”
那人答:“半月前回洪湖了。”
“这里有多少人?”
“十四个兄弟,其他人都跟叶舵主走了。”
“你怎么在这里?”
“小的本是洪湖分舵属下,因为上次在谢家店里闹事,被舵主打伤了腿,罚在这里修船……
这人认出了耿鲁是目前他在谢五店里喝洗脚水时,站在旁边喝彩的那个断眉老头。同时,灵儿也认出了这个矮半截的壮汉,竟是被杨瑛打了个脚贴脸的四棱脑袋。
耿鲁哼了一声说:“叶不寒拦江截船,却不许属下在小店里耍混混儿,真他妈的狗戴帽子——装人!”一挥手,说声:“你自己爬回去吧。”人即腾身而起,转眼逝去。
四棱脑袋吃力地站起来,拍拍膝上泥土,一瘸一拐地向木寨走去。包世**灵儿都心细如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便一直隐在石后不动,看四棱脑袋走着走着站下了,回头回脑地四外一望,突然迈开大步疾走起来,走到木栅栏西南角,木栅栏下半截裂开一扇小门,里面有人问:
“回来啦?”
四棱脑袋说:“回来啦。”低头钻了进去。
那人又说:“舵主叫你去。”
包世仇一听大感意外:“叶不寒未走!”嘱咐灵儿稍候,便飞身飘入木寨。
在隔窗灯光映照下,四棱脑袋一直走到大院北角的一处矮房前面,刚要开口说话,屋里已传出声音:
“进来。”
正是叶不寒声音。
四棱脑袋走进屋去,包世仇贴身檐下,听屋里叶不寒问:
“那人是谁?”
四棱脑袋说:“是在谢五店里假装卖解的断眉老头。”
“他问你什么?”
“他问舵主在不在?这里有多少人?还问属下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回答的?”
“属下照舵主指教那样说的,一字不差。”
“很好。”突然,叶不寒声音变得尖厉瘆人:“你怎么回来的?”
“属下走……舵……”
一个“舵”字刚出口,人便没有声了,接着灯光一灭,包世仇只听出有几声脚步响,随即不闻声息了。大约有暗门通往别的屋子。
包世仇出了木栅栏,在寨后树林边看见灵儿和耿鲁站在一起,耿鲁见了包世仇便躬身施礼,包世仇一打手势,三人迅速离开了山窝。
走出几里路后,包世仇才问耿鲁为何去而复返?
耿鲁说:“我怀疑那个四棱脑袋为何一点不害怕?说话又一点不打锛儿?”
包世仇说:“他因为装瘸没装到底,回去后被叶不寒杀了。那山窝里怪事很多,好像我们一进沟他们就知道了。叶不寒为何还未回洪湖?为何宽敞的屋子不住,偏住在那么一间小矮屋里?四棱脑袋还没回到木寨,叶不寒怎么就知道他没装瘸?……总之,这个葫芦沟大有文章,方才我没有动他们,就是怕打草惊蛇,惊跑了还得四处找去,不如放长线钓大鱼,说不定能钓上条龙来。”
包世仇三人在葫芦沟里探出了一点线索,杨瑛却在店里和陈清打架。趁着月色,一对未过门小夫妻坐在台阶上乘凉。两个月离别,几千里跋涉,孤身为客,屡经风险,使他俩觉得好像分开了好几年,贴己话说也说不完。陈清讲完了自己的经历,听杨瑛讲江上炸船,黑夜被劫,假小子露馅儿,结识五毒教主……
杨瑛说话比听话的还着急,漏得多,说清楚的少,笑得多,说的少,说到节骨眼儿上光顾笑了,陈清听得没头没脑,只听杨瑛“小华小华”的直叫,禁不住叹口气说:
“你有了弟弟忘了哥哥了。”
杨瑛骂声“混球儿!”跳起来,啪,就打陈清一个大嘴巴子。
陈清被打得一愣,觉得这嘴巴子打得很响,却不怎么痛。
杨瑛看他那直眉愣眼的样儿,凑过来要和他说悄悄话,吓得陈清直躲,杨瑛一把搂过脖子,贴在他耳朵上说了一句话,把陈清吓得蹦了一个高,刚张嘴要出声,被杨瑛在大腿上使劲拧了一下,痛得他能记住一辈子。
杨瑛指着鼻子吓唬他:“你若敢出声,我拧下你一块肉来。”
陈清一边捂着大腿往后退,一边唔唔地不住点头,突然一步蹿过去把杨瑛搂在怀里,使劲亲了一口。
次日,天不亮,耿鲁早早走了。
吃过早饭,假小子和灵儿扮成一对小夫妻,包世仇又扮作小厮。灵儿给包世仇换完了衣服,一抬头愣住了,转眼间包世仇变成了二目塌陷两腮瘦削的干巴人,对面不相识了。包世仇看灵儿像个小姑娘,直眉瞪眼一动不动,忍不住笑了一下,轻轻拍着灵儿的肩头,灵儿这才清醒过来,惊奇地问:
“公子爷,你怎么突然间变样了?怪不得乍见面时,我怎么也认不出公子爷就是漯河道上救我们的那位花子大爷。”
“公子爷”三字一入耳,包世仇觉得心里一震,又有点反胃,登时收了笑脸,淡淡地说:“这样子没人认出我,方便些。”
出了西屋,和杨兴等人打个照面,三个人见包世仇面貌大变,也是一愣,包世仇催促杨瑛和灵儿赶快出了后跨院。
路上,杨瑛来了草原纵马的豪情,东张西望又说又笑,包世仇却在一旁静静跟着,默默不语。杨瑛兴高采烈旁若无人,过了很久才发现包世仇一直没说话,正想招呼一声,灵儿扯一下杨瑛的袖子,原来她早就看出了包世仇的心情异常。
方才灵儿那一声“公子爷”,叫醒了包世仇一场梦,使他霍然一省,觉察到自己有些变了。自入苗山以后,多少人尊称少侠,多少人夸赞武功盖世,多少人歌功颂德顶礼膜拜……仿佛一夜之间自己变得顶天立地,金光绕体,说话一言九鼎,做事颐指气使,多少人看着自己的眼色行事,甚至似是而非也随声附和,把不合情理的都变成合情合理的了。自己也觉着不端点架子就不像那么回事了,成天浑身麻酥酥,木木然,一下子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自己了!自己哪去了?和明哥哥在一起时多好啊。活活泼泼,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好像赤身在大江里畅游,清清凉凉,爽爽快快,如今心里、身上,都多了些拘束、累赘,甚至是肮脏、腐烂的东西,说话迈步都身不由己。想起自己那老小孩师父,论年岁、论辈分,应该是自己爷爷的爷爷,却收自己做了徒弟;名震天下,功高盖世,却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还有泠姐姐,还有从未见过面的师伯、师伯母……
想着想着,他突然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啪的一声,把灵儿和杨瑛吓了一大跳。还没等灵儿张口,包世仇转过脸来,正正经经地说:
“灵儿姐,我知道你比我大几个月,以后我就叫你灵儿姐,和瑛子姐、无邪姐姐一样,都是我的姐姐。你如果不拿我当外人,就叫我兄弟,或者叫我世仇。”
“公……”灵儿刚叫出一个字,一眼看见包世仇左脸上红红的五个手指印,吓得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
倒是杨瑛心无尘埃,胸无城府,乐呵呵地对灵儿说:“对,早就该这么着,灵儿,你就叫他兄弟。你叫一声我听听。”
灵儿两眼看着包世仇,刚一张嘴,没出声就又闭上了,心里还嘭嘭直跳。她有生以来,老教主山丹陀视若己出,无邪待之情如姊妹,但她谨慎自持从不越礼,冷丁地要把那拘在心里束在身上的俗礼扔掉,竟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知怎么好了。
杨瑛看他冷丁儿改嘴有些碍口,便逗她说:“若不然你嫁给我,让世仇叫你嫂子吧。”
灵儿想起被假小子骗了那回事,红着脸追打杨瑛,两人一边笑一边跑,跑出很远才停下来,还在唧唧咕咕争执不休。
包世仇赶上去站在近前,脸对脸叫灵儿一声:“灵儿姐。”
灵儿低着头,又低又细地回了一声:“世仇……兄弟。”
包世仇看她费了好大劲才说出四个字,特意郑重其事地答应一声。灵儿慢慢抬起脸来,看包世仇满脸含笑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忽然两眼落泪,又哭又笑地大叫:
“我……我……我高兴死了。兄弟,兄弟,我有个英雄无敌的兄弟。我是玉手钟馗的姐姐,我爸爸叫居之安,是四品知府,为官清正,爱民如子;我妈妈是名门闺秀,才胜须眉。我叫居灵,我要报仇雪恨……”
杨瑛看灵儿乐趣忘形,有点疯疯癫癫,一把将她搂过来,又爱又怜地安慰着:
“对,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妹妹,我们都帮你报仇。”
包世仇说:“灵姐姐,你聪明机智,心地善良,只比人高,不比人低,用不着提什么英雄、知府的,那都是身外之物,你就是你,你是居灵,与生俱来容貌出众、才华过人,放在任何地方都出人头地,佼佼不凡,放在江湖上你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英雄,放在五毒教你也可以做教主。”
“做教主?”这可把居灵吓了一跳。
包世仇笑笑说:“如果你爸爸是山丹陀呢?”
居灵仔细一想,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杨瑛看着他惊奇,包世仇看着她高兴,居灵自己回头一想,好像有生以来从没有这么敞开胸怀无拘无束地笑过。
包世**杨瑛、居灵又住进了那座谢家小店。过江时乘的还是那只摆渡,那个船老大认不出包世**居灵还情有可原,杨瑛仍然是原装原样,他那种老于世故的人,决不会认不出来,但他一直就像没睁眼似的,面对面也装不认识,这就更引起了包世仇的怀疑,禁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六十来岁,赤红脸,浓眉大眼,连腮胡子,正正堂堂,不像是坏人。可是在金龙帮势力范围内,能长年吃上这行饭,怎会没有一点瓜葛?
谢家小店的疤瘌眼儿伙计倒是一眼便认出了杨瑛,点头哈腰地把杨瑛又让进了那个单间屋里。杨瑛一进屋便直奔窗前,去看窗台犄角上那个“瑛”字,包世仇用食指一抿,把字抹掉了,杨瑛笑着打了他一巴掌。
这个小镇不过二百来户人家,却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样样俱全,二百所房子里住着不同的人,人人都有好几个心眼儿,比起冠冕堂皇、人文荟萃、市廛栉比、尔虞我诈的中原大都来,竟然大同小异,毫不逊色。使包世仇不禁想起民风淳朴的苗疆,虽然刀耕火种,却自得其乐,相处无间,哪像这个弹丸之地,人人包藏祸心,口蜜腹剑,形同鬼蜮。
为了惹人上眼,包世仇故意让杨瑛和居灵四处游逛,这正合了假小子的心思,论武功有玉手钟馗保驾,讲毒法有居灵相伴,怕他何来?二人一天到晚丽影成双,江边临风,茶肆谈笑,俨然一对比翼双飞的鸳鸯,招来了无数眼睛和舌头,但奇怪的是竟没有一点金龙帮的响动。
每到晚上,杨瑛和居灵住在屋里,包世仇搭木床睡在窗外。一天子夜时分,包世仇忽听远处江边,有缕尖溜溜的哨声,像利箭穿入夜空。包世仇也像箭一样腾身而起,直向江边驰去,一边飞奔,一边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他从小就熟悉这种尖溜溜的哨声,五伯父有时将铜钱的边缘弄出个小豁口,旋转着打出去,响得比山雀叫声还尖溜,直上直下,飞上二三十丈高,下来时就落在脚尖前,这一招,他直到离开玉女峰前不久才学成。二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这位从小将自己养大的老人。他千里迢迢南下长江,与其说是急于寻仇,不如说是急于寻找五伯父……
二三里路转眼就到,包世仇向哨声起处找去,月色沉沉,江水寂寂,一望无际的大江边,空荡荡的哪里有一丝人影。
包世仇还不死心,依依不舍地在江边来回踱着。他相信决未听错,只有五伯父的独门绝技才能发出那种声音,五伯父一定来过这里,只不知是住在这里还是路过这里?眼下不在这里,是不想和自己见面,莫非其中别有原因?那么他为何用金钱镖将自己引来?……忽然心有所悟,远足目力,低头在江岸上搜寻起来,果然搜出不远,便在岸边发现一块一尺见方的白石上,放着一块人头大的圆石头,这叫天圆地方,是辽东七义的标志。包世仇拿开圆石一看,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一个字没有,只画了几条曲线和几个圈圈框框,仔细一辨认,两条大曲线是长江,并画出了宽窄走向;左边一个葫芦形圈圈是葫芦沟,右边一个横目字形小框框是谢家小店;右边往上游去有一个扁圈,旁边有一个小方框;左边葫芦沟往上游去还有一个方不方圆不圆的大圈,大圈里面套了两个小圈。
包世仇回到小店里,居灵正坐在窗外的铺上等着,见包世仇回来刚要开口,包世仇一摇手,小声说一句:
“明天再说。”
天亮了,杨瑛才睡醒,爬起来披上衣服坐在床边,一边揉眼睛一边伸脚丫子在床下找鞋,忽听身旁咭的一笑,睁眼一看,包世**居灵穿戴整齐站在屋里。杨瑛左右看看,行囊都收拾好了,怔怔地问:
“怎么,要走?”
居灵说:“只等应相公起驾哪。”
假小子干什么都风风火火,麻麻利利,洗漱穿戴,一会儿全完了。三人用过早饭,便沿江向上游进发。
按那张草图计算,那个扁圈离小镇有一百多里,为了沿途探查金龙帮底细,包世仇三人走得很慢,说说笑笑,游游逛逛,第三天中午,来到一个比较大点的镇甸。包世仇三人故意招摇过市,进了一家酒店,选个临窗座位,杨瑛呼么喝六要酒点菜,活像个腰缠万贯的纨绔子弟;居灵扭扭捏捏装模作样,人长得好看,能说会道,把全酒店里的眼睛都引过来了。包世仇忽然看见一张雀斑脸在窗外一闪而过,转脸去看看杨瑛,杨瑛冲他一笑,赶情假小子也看见了,正是在谢家小店领四棱脑袋寻衅生事那个坏蛋。
杨瑛在居灵耳边一说,居灵知道快有热闹了,小声对包世仇说:
“世仇兄弟,这回让我来,你别管。”
包世仇笑着点点头,只顾低头吃菜。
果然,包世仇才吃了几口菜,酒店门外就响起了嘈杂声,一下子连人带话拥进门来。当先一个身高膀阔大汉,敞胸露腹,横眉立目,人大头大拳头大,带起一阵风往杨瑛面前一站,双手叉腰,两腿叉开,像挡了一堵墙,胸脯上的黑毛打了三个旋儿,比小孩头发还密,胳膊上像鼓了一串疙瘩,小耗子似的上下乱蹿。身旁左右分站两个一般粗一般大的壮汉,耀武扬威,龇牙咧嘴,活像哼哈二将。身后歪脖子晃脑的四个人,宛如竖了四根木桩子,八个眼珠子齐向杨瑛使劲。
杨瑛坐在上首,背靠墙,正和这七个如狼似虎的大汉对脸。假小子欠了欠身说:
“诸位才来啊。”
当先的大汉一愣,看杨瑛笑呵呵地挺和气,不由得缓下脸色,生硬地问:
“你们从哪儿来?”
杨瑛说:“从苗山。”
那大汉吓了一跳,大眼珠子在杨瑛脸上转了两转,又问:“上哪儿去?”
杨瑛说:“就上这儿。”
“干什么?”
“找人。”
“找谁?”
“龙镇江。”
大汉又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
杨瑛问:“你认识龙镇江?”
“啊……不……”
杨瑛不会撒谎,说的全是老实话。那大汉却并未全信,翻了翻眼珠,仿佛回过味儿来,猛然大吼一声:
“你敢戏耍老子!”
一伸那蒲扇似的大毛手,隔着桌子便向杨瑛抓去。居灵不紧不慢地从桌上拿起一根鸡骨头往上一举,那大汉嗷的一声,痛得退出老远,把旁边的桌子撞翻了。他低头一看,又厚又大的掌心,扎进一根二寸多长鸡腿骨,手背上还露出了一点小尖尖。
居灵行若无事,从衣襟上抽下粉手帕,仔仔细细擦着三根又白又细的手指头。
那哼哈二将全部红了眼,大吼一声左右齐上,两个铁锤般的拳头直向居灵脸上捣来,居灵一仰脸,把手中的丝帕左右一摆,拂在两个毛拳上,两个壮汉同声惨叫,左手托着青紫色的右拳头,痛得直打磨磨。后面那四个站脚助威的仍然像木桩子一样戳着,却吓得黑黪黪的胖脸越来越白,额角上滚下了豆粒大小的汗珠子。
看来那个掌心被扎的大汉还有点见识,一拔下手上的鸡骨头,见冒出的血发紫,伤口四周渐渐变黑,立即像活见了鬼,惊嚎一声“五毒教!”扑通一下跪在灵儿面前,像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磕头,连声央告:“仙姑饶命,仙姑饶命……”
居灵看着他们一字一板地说:“你们七个混蛋听着,给我好好跪着,等姑奶奶吃完饭再放生,若敢动一动,我叫你们死了狗都不敢吃。”
七个大汉登时全矮了半截,像七根橛子直挺挺跪在地上。
居灵笑眯眯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错动着白白的细牙,慢慢嚼着。包世仇看看他,居灵坦然一笑说:
“雕虫小技,叫兄弟见笑。”
包世仇看她那突然现出的豪迈本色,不禁大为赞赏,拿起酒壶敬了居灵一杯酒,笑着说:“灵姐姐,这才是庐山真面,好。”
居灵说:“谢谢,兄弟过奖。”一仰脖喝下了那杯酒。
杨瑛想起熊伯伯写给爸爸的一副对联,随口念了出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假小子转文常常驴唇不对马嘴,这回却恰到好处,包世仇不禁为之击节。
这顿饭吃到日影西斜,包世仇看屋里顾客早已走光,奇怪的是竟再没有一个新顾客登门。几个地痞遭报,竟然没有人敢来看热闹,可见这七个混混儿是一方恶霸,老百姓畏如蛇蝎。居灵吓唬了几句,说下次再看见他们作恶,就把他们四只爪子统统烂掉,吓得七根木橛子像霜打的茄子,连骨头都软了。
居灵吩咐堂倌拿来一碗水,那滑头滑脑的堂倌像狗颠屁股,一转身便端来一碗清水,居灵看了堂倌一眼问:
“你和他们很熟吧?”
堂倌吓得一哆嗦,啊啊两声,没敢答言。
居灵把手指尖在碗里一涮,将水碗推在桌边,轻斥一声:
“拿去喝了。”
那掌心冒紫血的大汉早已痛得浑身颤抖,面色灰败,一听此言如闻纶音,捧过碗便大口喝下去。
居灵又斥一声:“给他俩留点。”
那大汉赶忙把水碗送给身旁的哼哈二将各自喝了一口。
居灵说:“记住,三年之内不近酒色,否则,周身溃烂,死无完尸!”
三个喝水的大汉吓得一紧脖子,七个人齐刷刷磕了一个头,赶快夹着尾巴溜了。
杨瑛小声问居灵:“什么毒这么厉害?一管三年。”
居灵小声说:“拍桌吓耗子,逼他们少作孽。”
包世仇听见了,感慨地说:“此所谓以毒攻毒也。”
想必是酒店里的事已经在小镇上传开了,三人出了酒店,包世仇拿出那张图向路人一问,立即有三个人围过来,笑着告知,那扁圈叫鲇鱼套,住着一伙金龙帮的人;旁边那个小方框,一个说是娘娘庙,另一个却说是像倪家茶馆。
相距二十里路,三人决定去看看再说。沿江越过一条长岭,向北拐出七八里远,便进入一条大路,顺大路走了个乙字弯,望见远处路边有一座茶棚,后面靠石崖,是一座山峰的左下角;右边临大河,大约是鲇鱼套的出入口。包世仇触景生情,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这是在栾家庄时,金则留下由杨兴转给他的,上面画了一条江,一座山,一条河叉和一个小方框,小方框里画了三只手猴子,在江边和小方框旁写了六个字:“长江三手猕猴。”少林寺与金则匆匆一会,未暇及问,自从来到长江边便屡次搜寻这个三手猕猴,既不知姓名,也不知住在哪儿?走过很多地方也没遇到过和图上相似之处,想不到竟于无意中得之。看起来五伯父那张图上画的不全是敌人巢穴,只是标明了应留心的地方,有敌人,也许有朋友。
包世仇站在向晚的夕阳下,南望江水凝碧,北看青山含翠,两袖清风,一身彩霞,不禁胸襟大畅,豪气满怀,领着杨瑛和居灵直向茶馆走去。
这是一座兼营旅店的茶馆,一排七间石基木壁竹顶房屋,西边三间房前,搭起和房檐一般高的平顶竹棚,上面遮日,三面通风,棚里放着五张竹桌和十几只竹凳、竹椅,连喝茶带乘凉。房边屋后围绕着果树、瓜架和菜畦,花香四溢,绿油油一片,仿佛世外桃源。
傍晚时分,茶棚里没有一个茶客,三人还未走近门前,便从竹棚下迎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堂倌,笑容满面地问他们喝茶还是吃饭、住店?包世仇告诉他三样全要。
三人进了竹棚,四下一打量,七间房子,两边三间是茶馆,东边四间是旅店,冷眼一看,房子脊连脊,门窗格子都一样,细看去,最西边那间屋子却与众不同,窗格窗框都雕着花纹。窗旁的木壁上还雕着八仙过海、五福捧寿,虽然年深日久颜色已旧,仍然迎人作态,栩栩如生。
小堂倌见包世**居灵向那间屋子多看了几眼,走过来说:
“那是我们老板住的屋子,年久失修,油彩都掉了。”
包世仇一问,才知道这家茶馆老板名叫倪金,孤身一人,体弱多病,里里外外全是小堂倌一人张罗,主顾不多,生意清淡,勉强糊口而已。
吃完晚饭,日影西下,夜色四合,居灵在屋里收拾床铺,包世**杨瑛坐在竹棚下闲话,忽然从西边奔来一匹马,马上一个壮汉,到竹棚前一勒马缰,仔仔细细向包世**杨瑛看了几眼,很粗鲁地问:
“住店的?”
包世仇点了点头。
壮汉看他俩是文弱书生,哼了一声说:“山村野店,虎狼甚多,夜里小心点儿。”
杨瑛笑笑说:“老兄只身夜行,也要小心点儿虎啊狼啊的。”
壮汉一瞪眼刚要发作,忽听远处响一下哨声,马鞭向后一挥,打马如飞而去。
包世仇眼角一扫,小堂倌正在门内隐去。
杨瑛说:“今晚要出事啊。”
包世仇说:“不是冲我们来的。”
“太巧了,有热闹可看了。”
“看样子方才那位似非善类。”
“我们可别黑白不分,帮瘸子打瞎子啊。”
“可也不能纵凶作恶,袖手旁观。”
入夜,熄了灯火,杨瑛和居灵和衣躺下,包世仇坐在外屋运功潜听。他近来自觉功力大进,先听出西屋里确实只有两个人,后听出东边一里外似乎有五个人在走动。他用传声入密对居灵说:
“东面一里外有五个人向这边走来,走得不快。”
过了一会儿,包世仇又告诉居灵:“他们好像在等什么人,……西边已经有人来了。”
居灵和杨瑛摸黑来到外屋,坐在包世仇的床边。居灵问:
“我们怎么办?帮谁?”
包世仇说:“如果店老板真是三手猕猴,我们就帮他。”
杨瑛近来学得长了心眼儿:“如果他是金龙帮的眼线呢?”
包世仇说:“那得看看来人是谁而定。”
没说几句话,东边的五个人已来到竹棚外面,却离竹棚远远站着,并不走到近前。
包世仇小声说:“西边那个人比他们五个到的还早,却藏在房西的瓜架下不动。”
竹棚外有人大喊:“东屋住店的朋友,我们和茶馆老板有点过节,请不要出来,免得误伤好人。”
听口音正是点灯前骑马过去的那个壮汉。
另一个有点沙哑的声音喊:“老猴子,快点滚出来,再当缩头乌龟,我放火烧了你的猴窝!”
又一个尖厉的声音喊:“姓牟的。巴山老朋友登门造访。”
包世仇小声说:“这人比那两个武功较高。奇怪,店老板怎么又姓牟了?”
西屋里始终静悄悄地沉寂无声。
杨瑛问:“西屋里没人吗?”
包世仇嗳呦一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少了一个,只剩一个人了。”
居灵说:“大约有地道。”
外面火光一闪,那沙哑的声音喊:“牟一世,我可要燎你的猴毛了。”他刚刚走近竹棚,突然纵身跳开,差一点被什么东西打中。
那尖厉的声音赶紧提醒他:“三只手老猴子诡计多端,零碎不少,这竹棚里定有埋伏。”
包世仇小声说:“听他们的口气,店老板一定是三手猕猴了,真名不叫倪金,叫牟一世。这房子很怪,刚才那暗器不是从竹棚里,而是从西屋里打出去的,细得像梅花针,却能打出六七丈远。”
杨瑛问:“我们怎么帮他?”
包世仇说:“先把来人制住,问明白了再行定夺。”
居灵说:“这事交给我了。”
包世仇知道五毒教鬼点子多,便不再吱声了。
竹棚外五个人等得不耐烦了,两个从未说话的人,各自由腰间解下一条长绳,振臂一甩,缠在竹棚的两根柱上,刚要用力拽,忽然同声大叫,撒手纵开。
那个尖厉的声音忙问:“中了什么?”
两人齐说:“梅花针。”
“有毒没有?”
“好像没有。”
屋内,包世仇说:“这回我听清楚了,确是从西屋射出去的,好像有暗簧声音。”
屋外,响起一声长笑,一个苍老的声音发自那五人身后:
“小猴子们别害怕,老猴学好了,不用那些缺德玩意儿了。”
屋内,包世仇说:“这人轻功很高,是从房东边绕过去的。”
屋外,五个人大出意外,吓得急忙回身,见身后两丈外站着一条人影。尖厉的声音一声厉吼:
“到底找到你了,三手猕猴。”
想不到那人影未说话长叹一声:“当年怨我一时意气用事,得罪了诸位,想不到一朝结怨,诸位竟二十年耿耿于怀,尚幸当年未伤及诸位一根毫发,老朽特向诸位赔礼了。”说完,恭恭敬敬向五人各鞠一躬。
五个人一下全愣住了,江湖人争的是一口气,杀人不过头点地,当初结怨并不深,只为了一口气咽不下,如今一看人家笑脸赔罪,虽然心犹不甘,也不好意思伸手了。尖厉的声音好像是五人中领头的,也一声长叹,感慨地说:
“想不到不可一世的牟一世,如今竟然虚心下气礼下于人了。”
牟一世叹息一声,消沉地说:“世事如棋,浮生若梦,半生漂泊,孑然一身,行将就木之年,哪有什么争强好胜之心?”
六个人相对默立了好久,各人在想各自的心事,一刹那间对敌双方竟似变成了多年知友。最后,那个沙哑的声音说:
“我们巴山五猿放过你,恐怕还有人放不过你。”
话虽说得很严厉,口气却没有一点火气了。
牟一世平静地问:“谁?”
“我。”
随着声音,从房西侧瓜架下走出一人。牟一世微微一愣,立即迎上几步,叫了一声:
“师兄。”
这一声“师兄”把巴山五猿也叫愣了,神手仙猿连山易竟然是牟一世的师兄,为何还要千里寻仇誓死必报呢?
被称为师兄的连山易也是一声长叹,好久好久才说出话来:
“我只想韵秋被你骗走,二十年来早已儿女成行了,想不到你我兄弟俱是形影相吊,天涯孤客。”
牟一世凄凉地说:“我改名倪金,就是在觅金,觅金韵秋啊!……”
屋内,居灵忽然啊了一声。
包世仇说:“北面来了两个人。”
居灵说:“定是从鲇鱼套来的。给猴子们预备的礼物转送给他俩吧。兄弟,你带我迎上去。”
杨瑛觉得身边微动,包世仇已带着居灵飘然出屋。
牟一世还在黯然述说往事:“……我从河北回到江阴,师父已遭害故去,韵秋师妹已离家出走,只听老家人金福说,师父临终前只说出‘金龙帮’三字。二十多年我从太湖找到九江,又从九江找到洪湖,就为了追寻凶手为师报仇。我在太湖时已查出了一点线索,原来师父是中了五毒追魂散……”
连山易一声惊叫:“五毒教!”
牟一世说:“追魂散是五毒教的,下手的人却是金龙帮的,主谋就是那个浪里飞虹龙镇江。”
连山易又惊叫一声:“龙师叔?”
“就是他!师父已查出他与东厂勾结,残害武林同道,我奇门戒律严禁与官府往来,他怕师父从中作梗,便暗中下手害了师父……”
正说着,听房西有人怒喝:
“好个倪金,竟敢暗中……”
一句话没说完便没声了,紧接着,牟一世等人恍惚看见一条淡影在周围一绕便止,立即听见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说:
“请诸位原处别动,免遭误伤。”
声音一落,面前多了一对年轻男女,牟一世认出是傍晚时前来住店的人,却不知是什么来头。巴山五猿的老三不听邪,沙哑地大喊大叫:
“你们是什么人?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你……”
他说一句退一步,话未说完,人未退出三步,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巴山五猿老大尖厉地叫一声:
“五毒教!”
居灵心平气和地说:“不错,是五毒教。”转脸对牟一世说:“牟老爷子,今夜的事不可外传,金龙帮来的那两个已经留下了;这一位,也暂且躺一会儿,就听你老爷子一句话了,你说放,我就放;你说死,他就死。”
巴山五猿老大又惊又急,禁不住望着牟一世低声下气央求起来:“牟兄,我们兄弟虽然深夜惊扰,但……”
牟一世拦住话头,抢着说:“韩老大,二十年前其咎在我,贤昆仲找我会气理所应当,巴山五猿虽在黑道,为人不恶,这位姑娘,如果信过老朽,就请高抬贵手,放过他们,老朽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居灵咯咯一笑说:“老爷子,你错会意了,我们这是为了你呀。”
牟一世愣住了:“为我?”
居灵说:“我们并不怕金龙帮,是怕传扬出去与你不利。”
牟一世略一转念,马上抱拳当胸说:“二位高义,老朽五衷铭感,只是素昧平生,不知二位……”
包世仇含笑说:“老爷子可记得踏雪无痕?”
牟一世哈哈一笑说:“二位和金老弟是什么称呼?”
包世仇说:“是晚辈的四伯父。”
“好,辽东七义的后嗣果然不凡,方才那是久绝武林的蹑云步法吧?可让老朽开了眼啦。”
包世仇说:“晚辈学艺不精,老爷子见笑了。”
牟一世说:“如论其他武功,老朽难登大雅之堂,只有轻功尚差强人意。幼年曾听先师谈过这种绝世轻功,想不到今生有幸能得一见,真是眼福不浅啊!……”
牟一世扯开话头越说越高兴,巴山五猿的老大忍不住拦了一句:
“牟兄……”
牟一世回过头来一看,赶紧向居灵说:“姑娘……”
居灵轻轻一笑,纤手略挥,倒在地上的韩老三身躯一动,立即坐了起来。在场的人谁也没料到竟如此容易,均为居灵这种举重若轻的妙技惊愕不已。
巴山五猿倒也爽快,齐刷刷地一抱拳,向牟一世说声:“打扰。”便要离开。
居灵赶忙说:“事不得已,请五位见谅。”边说边向四周挥手。
韩老大向居灵拱手为礼说:“姑娘手下留情,我弟兄感恩不尽。”
说完,五人便纵身离去。
这时,一直站在檐下看热闹的杨瑛才慢慢踱了过来。西屋里也走出那个小堂倌,去房西把两个金龙帮爪牙提过来,牟一世一看,不禁吃惊地说:
“这是鲇鱼套两个巡江头目,定是有为而来。”
包世仇说:“我们本就是找他们来的,送上门来岂不更好。”
牟一世将众人让到西屋,灯光下,包世仇才看清这间屋子特异之处,南窗两侧都设有箭筒、针筒和硬弩,从木壁外面五福捧寿和八仙过海雕像的耳目、头饰、衣褶和花篮、水纹等处通孔中射出去,真是出人意外,防不胜防。同时也看清了这老师兄弟俩的面貌,连山易广额深目,威棱形于色;牟一世则面容清癯,显得安详随和,平易近人。
大家一落座,牟一世便讲起了金则,他二人也是不打不相识,成了好友以后互为师徒,金则教牟一世轻功,牟一世教金则偷技,结果二人都有点青出于蓝之势。包世仇回想起第一次遇见四伯父时,那种探囊取物一沾即走的情景,确是神乎其技,不觉暗自笑了。
牟一世讲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连山易坐在一旁却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牟一世偶一回头,看见师兄神色不悦,才止住谈笑,说起了师门深仇。
牟一世本是仕宦人家后代,小时父母对他期望甚殷,但他天性不善文墨,时常逃学。老父晚年得子,爱如瑰宝,起名懿世,他嫌懿字笔画太多,自己改为一世,成天和下九流混在一起,玩玩闹闹乐得不可一世。未想到天缘巧遇,竟拜了江湖侠隐奇门掌门人铁指神算金卜为师。后来父母去世,家道中落,便流浪江湖偷富济贫,混出个三手猕猴的绰号。年轻时怪癖自是,刚愎自用,凡听到外号与猿猴相关的武林人,便无故找上门会气,也因此得罪了巴山五猿。金卜有个独生女,名叫韵秋,秀外慧中,心慈手巧,常为连山易和牟一世洗洗缝缝,师兄弟俩暗中都恋着师妹,不料一场大祸师父被害,师妹失踪,连山易得信较晚,赶到江阴时师父家中已空无一人,因受金龙帮差人暗中挑拨,竟误认为牟一世害死师父,骗走师妹,二十年衔恨踏遍江湖,必欲得之而后快,今夜本与巴山五猿约好来报师仇,没想到暗中听见牟一世与巴山五猿谈话,才知道师弟白发暮年依然孤身独处,登时恍然大悟,如今前嫌尽释,老师兄弟俩相对唏嘘,默默无语。
居灵忽然伏在包世仇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包世仇转脸看看居灵说:
“这么巧。”
居灵笑着点点头。
包世仇回身对牟一世和连山易说:
“二位老爷子,居姑娘有话要和二位说,说不定是个喜信儿。”
牟一世和连山易同向居灵看来,居灵问:
“老爷子说得金姑姑今年多大岁数?”
牟一世不假思索地说:“比我小五岁,今年五十二。”
居灵又问:“长得什么样?”
连山易说:“中等个,瓜子脸,细眉毛,左边有个小酒窝。”
居灵嘴快,接过去说:“右耳垂有个小黑痣。”
一句话把两个老人都闹愣了,异口同声地问:
“你怎么知道?”
居灵乐呵呵地说:“他从小把我抱大的,我怎么不知道?他是我金姑姑啊。”
牟一世摇摇头:“这怎么能……”
居灵说:“我金姑姑是江阴人。”
连山易说:“对。”
居灵说:“家住河西玉虎巷。”
牟一世说:“不错,一点不错。”
居灵问:“二位老爷子还怀疑什么?”
牟一世说:“姑娘你是五……”
“五毒教的。”居灵看他有点碍口,索性替他说了。
牟一世接着说:“……他怎么和五毒教在一起?”
居灵面容一整说:“二位是被五毒教的名字吓着了,五毒教并不是些青面獠牙的妖怪,我连巴山五猿那种说不上太坏可也说不上太好的人都放了,二位还信不过吗?实话说吧,金姑姑是被我们老教主救的,听说被金龙帮三个强手围攻,眼看性命难保,我们老教主路见不平,出手击退了那三个人,金姑姑当时也信不过我们五毒教,因为伤了腿,不能行走,老教主将他救回苗山,给她治好伤,直到临走时才突然变卦,愿意留在教中,借五毒教势力找龙镇江报仇。我们五毒教和金龙帮结仇,有一半还是因为我金姑姑呢。我和现今的五毒教主,小时候都受过金姑姑抚养,苗山的弟子谁不知道玉尾堂副堂主一指通玄金娘娘?”
牟一世和连山易简直像听了一场梦话,二十年朝思暮想遍寻不得的师妹,竟当了江湖上谈虎色变的五毒教内三堂副堂主。两个老人愣呵呵地看看居灵,看看包世**杨瑛,又看了看屋里的灯光摆设,好半天才长出一口气,惊喜交集,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