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红玉往家快步奔去,隔老远就把形势瞧了清楚。
往常院子一长排的篱笆,此刻稀烂一堆,东倒西歪,狼藉得很。
那可是阿爹出征前才加固的!
这情形让她心上又慌又揪,她几乎是丢了伞,拔腿就朝家里跑,门口的动静让她刹住了脚,轻巧的避在不显眼的树干后头。
院里新围出来的菜园子已经被踩踏的不行,堂屋的门板也被卸了一半,门槛上还吊儿郎当的倚着一个小兵,叼着根干草时不时吐几嘴口水。
另外一个士兵挪着自己的裤腰带,从破败的堂屋走出来,骂骂咧咧啐了几口,“这鬼差事!”
“少说几句,这掉脑袋的事情,你能奈何!”门槛上的小兵吐了嘴里的干草,警告同伴。
“这事底下都传开了,什么贻误军机都是幌子,童贯那老阉狗,啊呸!”裤腰带一提上,小兵中气十足,颇为不平。
“叫你来拿人的,可不是让你过来替人击鼓伸冤。”先前叼着干草的那位,显然不想惹事,瘪嘴叹息了一声。
“这不就咱两私下说说嘛,实在是童贯,脓包货可憎,这算啥平叛的本事?荒唐到竟然下了死命,不准跟那方腊叛军持械相斗。呸!不交战,他们乌压压的人南下做什么?”
“议和?亏他想得出来!”
“这梁家父子也是倒霉,被挑去议和,一个时辰不到,就变成两颗血淋淋人头被送了回来!”这下场光嘴上说说,小兵都觉得汗毛直立。
叼草的那位也叼不下去了,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颇有点兔死狐悲的感慨。
“待会儿对着那母女俩客气一点,丈夫儿子已经被童贯颠倒黑白,拿去扣了个贻误军机的大罪,向朝廷胡乱交差,还赶尽杀绝,这家的女人也是忒遭罪……”
话还没说完,门槛上的两个小兵就看着,不远处“咕噜噜”的滚过来一个小陶罐,茫茫雪地上拉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撞到雪地破败的红灯笼上,才堪堪停住。
两人正不明所以的时候。
有小娘子站在院外的枯树边,一脸刷白,白得跟她一肩战栗的落雪有的一拼。她几乎是颓弱的扣住树皮站直身子,一步一步迈得异常艰难的出现在两人面前。
小兵俩不自觉都动了动喉结。
“我娘呢?”梁红玉听到两人的对话,只觉天旋地转,闷声不响心里呕了口血出来,她花了好大力气才缓了过来,强凭着一口气撑着。
北风依然呼啸得紧,好像下一刻,这样秀挺的女子就能被吹倒。
“在厨房呢…得了消息…一直没出来过。”两个士兵知道这场所谓“连坐全家”的把戏,心下明了这小娘子的身份后,也不自觉都生出了可惜之感,说话的语气也缓了又缓。
断成半截的篱笆勾住梁红玉的罗裙,她顾不得,迈步间“哗啦”扯出好大的口子。
她哆嗦着手推开厨房的门,一声“吱呀”像是锯子在她神经上拉扯,下一眼,她便瞧见,她的娘亲,悬挂在厨房的横梁之上。
傍晚余存的天光和呼啸的北风,毫不留情面的就穿刺进狭小的厨房,吹洒在那横梁上挂着的人。是她的娘亲,颈间一根麻绳,轻轻晃荡。
跟过来的两个小兵已经吓得连退了几步,狼狈又惊恐的跌坐上雪地里,看着梁红玉迅速青紫的脸色和战栗的身体。
一时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梁红玉也发不出声音来,无法遏制的痛楚迅速吞没了她,她甚至连抬高手臂去够母亲脚踝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能木然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朝着母亲上吊的方向,茫然的抓了抓。五根手指无力的张开,像是日暮找不到归途的雁群,就那样无依无靠的,颤抖在北风肆虐的阴晦天光里。
深深浅浅的红,似乎是父兄头颅上还温热着的热血。浓浓淡淡的黑,那像是娘亲悬在横梁上灰败狰狞的脸色。它们不打商量的,就投射在了梁红玉的眼皮上,沉重又扭曲。
爹,阿哥,娘……童贯,阉狗……童贯!
梁红玉眼神又冷又恨,气提到心间上,可体内四处乱窜的撕裂感让她撑不住,眼皮一搭上,人就直直的朝后倒了下去。
“爹爹,要是王媒婆再上门做媒,你可得第一个出面替我把她赶走,我不要这么早嫁人呢!”
“玉丫头,你都十八岁的老姑娘了,你看隔壁的敏慧,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亲了。你挑来挑去,到底想找个啥样儿的?”
“唔…要爹爹和阿哥这样的铮铮汉子。”
“看人要看其意志,真正的好汉子,是要像衮刀一样,上好的精铁灌注钢汁还不够,要千锤百炼才能炼得出来,得等。”
“那我就等,这样多陪陪你们不好吗?”
“好,你这鬼丫头主意大,陪爹娘一辈子,我们也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