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红玉并没有什么精力再搭理这一群爱嚼舌根的无知妇人,她瞧着先前有人帮忙请来的大夫到了,赶紧再度把盆子放下,迎了上去。
跟大夫一起过来了,是去请人的汉子,两人都有些瑟缩的尾随在四五个派头极大的男人身后。
其中一人嘴角挂个大黑痣,尤为显眼,痣上还插了一小撮顽固的黑毛,还没等红玉说什么,黑痣男人嘴角一抖,环扫了一下整个庭院,问道,“怎地,谁那么大胆子,敢在这天子脚下杀人?等我审明了,报开封府直接杖毙!”
红玉瞥了一眼去请人的汉子,听到他哆嗦嘴巴小声解释,“这位是咱城东厢的厢吏大人,这位,是咱宝积坊的坊管大人。”
红玉随着他的解释,瞧了眼黑痣男人身旁一个清瘦年长的男人,坊管?红玉心下明了,宝积坊是划归城东厢的管理,而各坊如今的界限虽有被打破不少,但是还是有个挂名的坊管来整治坊内一切动静。
红玉瞧着一件事情被张氏闹成这样,心里实在是恼的很,顿时没了任何虚以委蛇的心,她朝着几人行了个礼,赶忙招呼大夫,把人朝里屋引,仔仔细细的把白瑛的情况给交代明白了。
看着大夫二话不多说,摸了摸下巴底下的一撇小胡子,开始诊治,红玉心里稍微落了底,这是她第一次进白瑛的里屋,屋里遮得严严实实,又阴寒又不透光,红玉皱眉,自作主张的把窗户支了半边起来,这才瞧清楚了屋内的情况。
都是些寻常摆设,一张床一把圆桌,搁了两把木凳子,还有好大的三口木箱子靠墙垒着,她视线一逡巡,便看到了进门处摆了个木架子,上头搭了几件外套,估计是先前几人帮忙搬人的时候,撞掉了一件衣服,红玉忍着腰疼,上前几步把袍子给捡了起来,她认出来了,是韩世忠的,布料虽然粗黑了些,好在柔软,有淡淡的属于他的气味,到底属于他的气味是什么,红玉还真形容不上来。
她木然的看了看手里针脚缝补密密切切的袍子,呆了一下,很快便苦笑,无声的扯了扯嘴角,重新把韩世忠的袍子搭回架子上,和白瑛那件褚褐色褙子叠在一块儿。
她这头一安宁了,外头的人可不乐意,呆在堂屋的厢吏受到冷遇,坐不住,开始嚷嚷,“这成什么体统?!犯人呢?赶紧给我滚出来,我哪有那么多闲时候在这干坐?!大爷我要开始审人了!”
红玉看着正在帮白瑛行针的大夫手一抖,怕出什么事情,赶紧掀了帘子出去伺候,她手脚利落的端了两杯茶,给厢吏和坊管送过去,原本院子里的看热闹的妇人也不走,以张氏最为愤恨,在厢吏面前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也跟着守在堂屋,非得要看见梁红玉被五花大绑送开封府杖毙,心里才会舒坦。
红玉哪顾得上她们,身正不怕影儿斜,自顾自把茶水送上去,刚要收手,就瞧着那大黑痣的厢吏嘴角一抽,一双脏兮兮的猪蹄子就往她手上搭。
原本进大门那会儿,梁红玉一身打扮也不出挑,全身蹭得乱七八糟,又垂着一张脑袋,看不清楚,他也没在意,哪晓现在瞧着梁红玉进进出出,身姿婀娜,那一段腰肢处虽然沾了点黑血,但形态依然跟杨柳条一样,再凑近一瞧,那脸蛋,让他口水都快留下来了,心念一动,忍不住就摸了上去。
红玉心里厌烦至极,一个侧身就把手给不动声色的抽了出来,冲着那厢吏和坊管躬身行礼,道,“今日之事,实属误会,耽误了两位大人的公务,红玉给大人赔罪了。”
张氏把厢吏那贪婪的模样看在眼里,又瞧着梁红玉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愈加愤恨,想就此了事?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得罪了老娘,管你杀人没杀人,老娘弄不死你!
这样一想,张氏咬牙,“噗咚”一下,就扑跪在厢吏面前,“大人,您可得为我做主啊!这…这烂货….”她侧头愤愤的指着梁红玉,“这烂货以前就是京口勾栏里营生的,这事儿千真万确,是这家里头的白氏告诉我的!白氏对她可是厌恶之极,跟我抱怨过好几次,说这贱货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天天勾引她家男人,迷得七晕八素!”
张氏把自己的红肿的半张脸往厢吏面前凑,引得那厢吏厌恶的皱眉后仰了一下,张氏开始假兮兮的抹眼泪,“大人您可瞧见了,我……我脸上这伤可就是这贱货给打的,大伙都瞧见了的,是不?”她开始煽动周围的夫人,越说越委屈,越说神情越凄厉,“大人,我可是亲眼看见那贱货把那白氏给弄死的,那可是好大一摊血哟!看的我腿发软!这贱货就是怕我报官,报复我来着!!大人您看看…看看她腰上那块儿血,说不定就是她杀白氏的时候给弄伤的!”
看见厢吏色变,张氏再加一捧火,“大人,我…我可是听那太平坊的王家婶子说过,这种下三滥的妓女,不是家里穷,养不起女娃娃,才被卖到了勾栏里做那不要脸的营生,就是……就是那家里头犯了事情被牵连的!!”
红玉想来这样不着边的妇人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便也心态轻松,不卑不亢的站在一旁看她演戏,哪晓得张氏这一嘴巴说出来,掀起她心里好大波澜。
张氏可顾不上红玉心里那股血潮的翻滚,她神情鬼祟,冲着高坐一旁的厢吏接着扇阴风点鬼火,“大人….您也知道那太平坊是什么地儿,都是些当大官儿的人才住的,那里头的王家婶子传出来的话还有假?大人您瞧瞧这烂货,出手大方先前还在院子里散银子,企图封口,还长得细皮嫩肉能掐出水来,傲得眼睛都要扯天上去了!这样的娘子家,是那穷家小户里头养得出来的?!要我说,看着样子就知道是家里头犯了事情,给罚去做了那营生!”
厢吏有些坐不住,动了动屁股,觑了好几眼不吭声的梁红玉。
“大人,家里犯了事,要轮到被关到勾栏里去卖肉这样的惩罚,那样一家人还不晓得是多么丧尽天良!那白氏…..白氏早就不待见这贱货,这贱货骨子里流的就是不怀好意的血,说不定也早起了歹意,要杀那白氏还不是…还不是想杀就杀!”似乎觉得自己的理由有些无力,看着厢吏有些动摇,张氏又跌跌撞撞爬起来,去捡了堂屋口堆着的被褥子。
张氏把褥子恨恨的往梁红玉脚边一丢,又开始扯着嗓子嘶叫起来,“大人!你瞧这些褥子,都是些干干净净的!作何要丢在门堂口,还不是这贱货,要杀了白氏,翻箱倒柜,想偷了东西卷铺盖逃走!这样的黑心秧子!想想她一家,也都是丧尽天良的主,没养好也是正常!大人…大人你一定能把她的诡计给戳穿!给我们这等贱民做主,也…也给那枉死的白氏报仇!”
张氏又哭又叫,凄厉又撕心,可谓是费尽心力来演这出戏了,张氏自己都有诧异,自个儿能不被打断的说完,她心里得意,猛地停下来,跪在地下大口喘气,整个堂屋都静了下来,那凄厉的控诉似乎还回荡在整间屋子,一群人心下恻然又发悸。
厢吏彻底坐不住了,摔了茶盏看着红玉,众人都屏了一口气,尤其是张氏,假意抹着眼泪,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厢吏如何发落梁红玉。
偏巧那厢吏,对着梁红玉那种素淡清爽的俏脸蛋,半天都蹦不出个屁来,嘴角边上那颗大黑痣一抽一抽,实在是滑稽。
这一耽搁,众人就听见一道又怒又恨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接着是里屋门帘子一动,“哪张喝粪水的臭嘴巴子在咒我枉死?!”
只见那白瑛,缠了一脑袋的包扎布,几道重要的穴位上还插着几根银针,随着白瑛跨步走出来的动作,银针一颤一颤,看得人心惊。
白瑛更是,浑身上下气不打一处来,也跟自己脑袋上的银针一样,全身气得哆哆嗦嗦。她走出来,一看见这堂屋里坐着的厢吏和坊管两人,头就更疼了。
坊管还好,五六十岁的儒生,坐那半晌就抱着那茶盏舔了又舔,不算麻烦,只是那厢吏……在白瑛迁到汴京入户时,都跟这两人打过交道,上下打点,气得她头疼病犯了一次又一次,如今在家里瞧见这两人,白瑛浑身不舒服,又怕这两人再找麻烦,又心里不甘心之前搬迁入户时被故意刁难。
这样一算计,白瑛挣脱了清癯大夫的帮扶,弯腰,规规矩矩的给厢吏和坊管两人行了个别扭的礼,“这劳什子的小事,怎敢惊动两位大人,实在是对不住了!”
白瑛憋了气,一巴掌拍开要上前扶她的梁红玉,反身怒斥道,“你这贱皮子,还不给我跪下!”
红玉一惊,神色复杂的看着白瑛。
白瑛才不搭理,上前一脚,踹在了红玉的膝盖后方,红玉本处于震惊状况,一个不妨,整个人一下子控制不住中心,扑通一声,跌跪在地上,砸得她膝盖骨生疼。
“好你个张氏老婆娘!敢情是你这张臭嘴子在咒我枉死!”白瑛瞧着红玉跪了下去,这才满意的转向张氏,意欲发难,“我家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撒泼打滚?!”
张氏先前演得过激了些,现在后知后觉,嗓子哑了,半晌没蹦出个话来,倒是一旁没吭过声的儒生坊管,抿了一口茶,接嘴,“人张氏是好意,说你家这……”他示意了一下咬唇跪着的红玉,“说你家这小娘子,要杀你来着。”
“对!白氏,你倒是说说,闹那么大阵仗,这贱人是不是要杀你?!”先前厢吏被白瑛那股气给压了下去,现在回过神来了,假意咳嗽清了清嗓子,绷着一张脸,问道。
是不是要杀她?
白瑛醒的有些迟,就只听到了张氏最后两句话,气得不行,非要挣起来问个清楚。现在被人一说,白瑛怔愣过来,心里一下子就通透了。她转身看着跪在地上的红玉,神情一下子变得似笑非笑。
红玉在听到厢吏的发问后,也是一脸震惊又复杂的看向白瑛,她注意到,白瑛那搁在腹肚前,慢慢攥紧的拳头。
所有的人都等着白瑛开口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