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过了,三更天的梆子也快敲了,夜雨终于又泼了下来,倾倒在檐间,一点一滴,树梢上粘着的冷霜一下子化成了坚硬的冰,白瑛闷闷的坐在堂屋,梁红玉还没有回,老韩也没有影子,焦躁,不安,她的脑子里乱嗡嗡的,那作孽的雨声,更像是打住她心里,让她缓不过起来。
终于,她忍不住了,起身冲到堂屋口,眼瞧着就想冲出去,可是去哪?军部在哪?老韩到底在做些什么?白瑛一无所知,巨大的懊丧和无力感让她极度懊丧。
她垂着头,几乎是咬碎了她的牙,忽然听到了门外传来急遽的脚步声,她也不顾雨势,赶忙冲了出去开门,只看见韩世忠被两个男子架着几乎是拖着进了院子。
雨冲刷在韩世忠紧闭的硬朗脸上,那不是白瑛所熟悉的脸皮暗红,是一种煞白,死人似的煞白。
韩世忠的衣衫早已凌乱,皱巴巴的紧贴在身上,由着九思和一个小兵把人架到了堂屋,白瑛一哆嗦,“送…送里屋!这是怎么了!”尖锐刺耳的声线让九思顿了顿脚,给小兵使了个眼色,两人连拖带架的把韩世忠往里屋床榻上搁。
白瑛吓坏了,她说不出话来,她点燃了屋里油灯,却嫌不够亮,她一咬牙,脚下踉跄的抓了堂屋还有厨房,甚至是梁红玉杂物间里的油灯,都点上,她要亮亮堂堂的看着她家的老韩。
油灯的火苗上方是一阵黑烟,好在光线够暖,照得韩世忠那张死白的脸多了些活人气,白瑛几乎是要吓疯了,推开九思和小兵,踉跄的扑到床榻上,“老韩,老韩,你这是咋了?你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
她拍着韩世忠那张坚硬冰冷的脸颊,却得不到任何反应。在九思和小兵沉重又哀悯的目光中,白瑛哆嗦着扒了韩世忠的衣服,可吓坏了她!
那样精壮的一个身子,布满了新的旧的伤口,狰狞又丑陋。新伤怕是这次遭的罪,但那么多的旧伤呢?为什么以前就是瞧不见呢?哪来的几乎瞧?韩世忠常年不在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屋子里又是常年的昏暗,她哪有啥心思去瞧。
白瑛不不合时宜的僵了僵,这样的老韩…她真的认识吗?
看着面前这具健美精瘦的身子开始颤抖,白瑛才算收了一下神,她手慌脚乱的把被子给他盖上,嫌三床不够,她翻箱倒柜,又抱了两床,严严实实的把他捂着。
小兵看不下去白瑛这般失魂落魄,想上前出言提醒,却被韩世忠突然的吐血的吓住了。
韩世忠开始吐血,大口大口的吐,白瑛连眨眼都忘了,就看着韩世忠满口的血液跟涌水一样,吐到地上,吐在白瑛的衣裙上。白瑛看着她手背上被溅得越来越多的血点子,突然尖叫,“啊!!!”她失心疯一般的转过头,看着韩世忠。
韩世忠似乎转醒了些,他甚至抬了抬手,想表达一些什么,可是胸口的巨疼,一阵又一阵的呕血让他什么都干不成,又是一阵上涌的血潮,他有些撑不住,却瞧着白瑛失去一切脸色的扑在他脑袋的上方,捂着他的嘴,“别…别吐了…别….”
白瑛豁然转头,“叫大夫!给我叫大夫啊!你们是死人吗?!给我叫大夫!”
九思看着她一手的鲜血,眼睛一眯,上前几步,“红玉姑娘已经……”
“谁管那贱蹄子!我要的是大夫!大夫!”
白瑛歇斯底里的嘶叫声刚落完,又是一阵急促脚步声,窸窸窣窣,有轻柔又坚定的声音,“大夫这头请。”
九思听出了红玉的声音,掀了帘子迎出去,红玉一脸肃然,带着冷气,一身湿透,黑灰的男子襦衫像是咸菜一样黏在她身上,勾出完美曲线,九思有些别扭,赶忙别开眼。
红玉把老大夫迎进了里屋,刚进门,便看着白瑛连扑带爬的过来,吊住大夫的濡湿的衫袄边,“大夫,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家老韩。”白瑛全然是失了魂,她看着老大夫因为尴尬而面露疑色,以为他为难,白瑛什么都顾不上,又是连扑带爬的去掀了墙角的三口大木箱子。
众人不明所以,愣了一下。
这一刻白瑛的气力奇大,她眼睛都不眨的把顶上两口箱子给掀来,也不顾上差点砸了自己的脚,她在最底下的箱子里胡乱的刨了几下,提出一个灰扑扑的袋子,几乎是强塞到正要行医的老大夫怀里。
“求你…求你…救活老韩…”此刻的白瑛鬓发乱了,神也乱了,她跪在韩世忠吐出的鲜血里,拖跪着把一袋子散银递给老大夫。
红玉见状,上前捞着白瑛的两边咯吱窝,挪了凳子,把她往圆桌旁放,“没事的,没事的。”她安慰着白瑛,奈何腰上的伤疼作祟,她没有多少力气,赶忙示意了九思和一旁已经傻掉的小兵帮忙。
白瑛被摆布着坐上了凳子,她扶着圆桌,全身哆嗦着,尚且没有回过神来。
红玉看着白瑛歇了歇,心松了一下,却转头看着大夫诊脉时紧蹙的眉心,那口气又提了上去,她上前伴在一旁,问道,“如何?”
似乎是听到了红玉的声音,躺在床上的韩世忠动了动,红玉瞧了个模糊,上前又凑了凑,猝不及防的,就瞧着韩世忠又呕出一口血,估摸着是趁着这阵血劲儿,红玉愕然的看见自己的左手手腕被韩世忠扣住,往他心口上贴。
为了不打扰大夫诊断,红玉本身就是斜着站的,哪晓得韩世忠似回光返照的这一用力抓,她整个人都扑到了他身上。
因为方便老大夫查看,韩世忠身上盖着的五床被子掀了干净,红玉被一拽,紧贴在韩世忠光裸的身上,她哪紧得住这般,赶紧试图去挣脱,谁晓得韩世忠一个病人,力气出奇的大,甚至是在无意识中又抬了手臂,抡了一下,圈住了红玉。
耳边是一声若有如无的喟叹,红玉彻底僵住了,她这才发现,韩世忠整个人如火炭一般发热,蹙着眉,深陷在某种噩梦里。
敢情是把自己当成了降温的冰块?
红玉心里哀叹,又尴尬,却不敢轻易抽身,怕因为自己的动作,又牵扯了本就重伤的韩失踪。当着白瑛和九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虽然她背对着众人,但是也足够让她头皮发麻。
韩世忠被白瑛剥了个精光,而红玉一身湿透了,此刻两人贴在一起,那细腻的肌肤触感和彼此都微弱的温度,全部被放大了,一人清浅,一人灼热的呼吸,终于是,当着白瑛的面,暧昧的交缠在一起了。
转念想到此,红玉一个激灵,暗骂自己一声,也顾不得了,赶紧抽身起来,谁晓刚要离开韩世忠,红玉的手腕子被韩世忠掐住。
“王……王……”韩世忠费力喃喃道。
红玉一时没听清楚,耳朵凑近他,“王渊他…王…他…..”
这下是听清楚了,却牵扯出了红玉今夜的某个回忆,她脸一僵,却还是柔了声音在韩世忠耳边说,“红玉晓得了,大人你放心,我没事。”
好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韩世忠总算是彻底昏厥过去。
大夫开始利落的下针,开了份元胡散先替韩世忠止住疼痛,红玉接过药方,有些为难了,这药先要用三七人参汤来做辅,这家里断然不可能备着这样金贵的药,而…大半夜,哪间药铺还开着?
九思看着红玉面露为难之色,上前接了单子一看,当机立断,“我现在回做工的药铺去取药。”他又转身仔细问询了大夫几句,心里有了谱之后,转头看着红玉,欲言又止,一脸复杂。
“姑娘先换身利爽的衣服,小心着了凉。”先前那一幕,全然落到了九思眼里,他心里又酸又楚,又想到今夜来的目的,当即掀了帘子牵马出去配药。
红玉瞧着九思离开了,心算是落了半颗,她想去换身干爽的衣服,刚转身要跟白瑛说几句。哪晓刚一凑近白瑛,白瑛抓了圆桌上针线篮子里的剪刀,反手就朝着梁红玉脖子上刺过去。
一旁本就惴惴难安的小兵吓得呼出了声。
红玉得了警告,心生警惕,一翻身抬手掐了白瑛的手,一扭,白瑛手里的剪刀应声落地。红玉那一颗心,本就凛然了一夜,现在也顾不上尊卑,“好一个韩夫人!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怎地又生事!”
“生事?!我生事?”白瑛拍桌子豁然而起,“我倒要问问你这个贱蹄子!老韩要不是你,能成这样子,你当我不晓得你们昨儿一宿在捣鼓些什么?!你个黑心秧子!!你!”
血气开始上涌,先前梁红玉和韩世忠贴身在一块的时候,也被白瑛瞧了个干净,她是忍了又忍,才止住了要上前把两人撕开来的冲动,现在看着这种素净的脸,即使是破了个右脸颊,也是说不出的清丽。
嫉妒,怨恨,无力,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都上来了,抬出剪子的那一刻,白瑛是真的下了狠心要把这小娘们给弄死,死了最好!留着还得来祸害老韩,谁晓对方一个轻飘飘的抬手便把她给制服了,这般神气凌然,白瑛羞愤的要死。
她不再犹豫,蹲身捡了地上的剪子,往自己脖子上一架,蹩脚的威胁着梁红玉,“我最后再说一次,今儿老韩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白瑛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你给弄死!现在,你给我滚出去,不然……不然……”
“不然怎地?”红玉不起反笑,也顾不上一身湿哒哒,掀了襦衫一角,斐然大气的往圆桌旁一坐,“你韩夫人现在是想用自杀这种方式来威胁我?呵,好一个鲽鹣情深。”
什么什么情深,白瑛自然是听不懂了,她看着梁红玉自顾自的拣了杯子倒了一杯茶,轻抿两口,神情自然又睥睨,末了,浑然不顾她在一旁举着剪子,慢条斯理的给对面的小兵也倒了一杯茶。
“红玉早已好说歹说,夫人的参悟实在是……劳烦这位小哥,给韩夫人讲一讲韩大人的事情。”红玉转头,也给白瑛递了一杯茶,“讲慢点,详细点,让这位韩夫人看一看,她的夫君是怎样顶天立地有担当的汉子,让这位韩夫人好好想一想,之前我说的那些话,于夫人而言,是不是居心叵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