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我没有钱,草席都是靠着施舍得来的,匆匆将弟弟埋葬之后,年幼的我心境也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王翦,他讲述着陈年往事时,神色亦是颇为痛苦。
他想问问他的好友,这女孩子为何在府中这么不受待见,小男孩为什么那样白白死了还没个安生地方安葬,换来的只是他的好友淡淡然一句评价,“她不过是个命硬的扫帚星,克死了自己父母,现如今又克死了弟弟。她是个不祥之人,王翦你还是少打听她的消息为妙。”
王翦诉说着,恨恨然狠狠锤着桌子,骂道,“可恨我当年太拘泥于礼数,想着我到底做不了自己家的主,故而心里暗暗祈祷着你接下来的几日能好过些,待我回家将前因后果禀明父母,再将你接走,也好。”
可世事总是无常,他的一番初衷是好的,谁又能想到后来会有那么多波折呢?
王翦的母亲是个心软的妇人,听了我的故事,她竟也默认了我是丧门星的观点,故而一直不同意收养我。加之即算是想收养我,光凭着他们想也是不大现实的,还需我的伯父伯母同意。
此事就这样一拖再拖,王翦知晓自己母亲是不会答应了,故而自己私下买了一座宅院,如果可以,他想将我格外安置在这宅院中。而自家妹子王小梨,和我年岁相仿,也许,我们两个能成为很好的姊妹。小梨总是单纯又友好的,听说了我的故事,她是家中唯一一个不反对救我于水火中的孩子。
王小梨,就是后来的百灵。百灵这个名字,是祖母初将她带在身边时,我听她歌喉淳淳啁啾婉转惹人心绪后,给她取的名字。
时间拖了太久,王翦甚至都做好了上门去求好友的打算时,母亲却病倒了,王翦时时守在母亲榻前,为人子者怎敢不以孝字当头?可守了好些时日,王翦才发现,纠缠母亲的并非只是身病,更是心病:王翦早就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岁,可王翦似乎一直还没做这打算。
彼时,王翦心中尚无中意的女子,又恰无门当户对的女儿家合适他,无奈之下,王翦纳了一房妾,算是为母亲冲喜。接我去私宅的事儿,便一拖再拖。
再后来,年节将至,他作为家中长子繁忙不已,此事便不得不暂且搁置下来。一件小事,就此一拖再拖,直至拖到他想起来了也终于有时间有精力了,却听说我早已被人带走了。带走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时风华正茂的华阳夫人。
缘分一事,当真玄之又玄,兜兜转转的盘桓许久,终究是错过了。
“也好罢,被华阳夫人带走了,是你的福分,至少再不用受人欺负了不是?”王翦笑了笑,“不多久,小梨也被华阳夫人带走了,小梨听我说过你的名字,因此,初次见你时,她就和你十分熟稔罢?”
我点点头,这倒是不假的,当年初见百灵,她灵巧可爱的模样,对众人皆有些戒备可唯独对我和华阳夫人很熟稔的模样,恰似故人般的亲热。
当年,她是跟在祖母身边的小丫头,在华阳夫人身侧,除却最忠心得力的寒鸦姑姑,就是小梨这机灵丫头最得祖母的欢心了。
“知晓你过上了好日子,我心里这块大石头也算是放下了,再不惦记你时,缘分又再次让我阴差阳错见到了你。然,那是我独自一人的相见,是见不得光的窥。”他自嘲的苦笑了两声。
王翦之所以后来一直未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来源于家中那不安宁喜挑事的妾,她本是咸阳一大户人家中的庶出女,不受宠爱却又善于挑事,王翦几次三番被她逼得心烦了,索性就住到了如今这处私宅。
巧就巧在,这私宅之后,亦是一户人家的大院落,王翦心烦时喜坐在房顶独饮,不料再次看见了年幼的我,跟着师父学习拳脚操练兵刀的样子。
“青huáng,再见你时,你的模样大变了些,眉骨都比从前更锋利了。小小的人儿,明明是那么孱弱的身子骨,却是那么坚毅。挨打了不哭受罚了不闹偶尔偷闲安静看书时,又那般恬静。我甚至记得有一回,你偷懒倦怠了些被你师父发现,师父罚你倒立半个时辰,你的腿脚酸软得都在颤抖了,憋红了面颊,却始终没哭。那样倔强又可怜的你,真的很惹人。”他的回忆看来十分美好,在叙说这一段往事时,他的嘴角勾勒着浅浅的笑。
“我时常在这私宅中偷闲,也就时常在这私宅中看着你跟着你师父操练的样子。时间久了,这样的窥探就变成了一种习惯,而习惯这种东西是可怕的,可怕到会让你在潜移默化中印刻下那个人的身影,印在心底。”他戳了戳胸口,这一段记忆,听得我不禁有些颤抖。
我听得有些心颤,因为我从来都不知道,在屋檐之上,还会有人在暗中关注着我,关注着并不起眼的我。
“青huáng,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何时住进我心里的,我只明白待我反应过来时,家中原有的妾已经被我冷落了三年,而你,我在暗中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出挑得愈发明媚动人,那感觉真是有些微妙……”
“我母亲总想给我再找一门合适的亲事,可我只告诉我母亲说,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只是她还要我等她两年,等她长大一点。我母亲理解了我的意思,便不再催促我,只是时时来试探我是哪一家的姑娘。直至你快及笄,我亲自跟我父母亲说我要彩雁儿时,她们欢喜的给我准备,我大着胆子将他们带到华阳宫,然后被华阳宫的人放飞了雁儿。”
“我母亲知晓我的心思后,便经常借着看妹子的由头去找百灵,才得知华阳太后早已为你定下了媚,那个人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之辈……”
他说的自然是阿政,我在年幼被带在华阳夫人身边,年轻的太子子楚就暗中点明过我未来的身份。无论当时太子子楚是顽笑也好是认真也罢,我都当了真,认定了我这辈子就是政哥哥的人。
王翦的笑声愈发苦涩,苦涩得我都觉得鼻间呛了黄连粉般难受,挥之不去。
“我不死心,前前后后去送过三回大雁,最后一回,还是你亲自飞了它。”他讪讪的笑着,面容却缓缓释开,“青huáng,你说,如果当年我早些不顾一切的将你带走,将你像个童养媳似的带在这私宅中,如今,你我是不是该很般配的一对?”
王翦陡然发问,问题之大胆,唬得我眼皮狠狠一跳。
他的故事讲得很长很细,我作为听故事的人,重新以他的视角又看了一遍我的过往,虽然听得动容,可我的心到底没被这蛊惑迷乱。
“不会。”我很冷静的回答,“一如你所言,王翦,你父母亲会为你找门当户对的女孩子,又怎会容得下我这么个丧门星?若说你真将我带在你身侧,我的结局,无外乎是成为你的妾罢了。你高兴时宠幸,不高兴了亦不必跟我交待什么,过了几年,也许你就厌倦了,耗尽了你当初的怜悯之心,我无外乎也就落一个孤零零了此残生的结局。”
况,人世无常,谁又能知道,那样环境下成长的我,又会是怎样的性格?旁的不说,单就冷漠这一点,是必然的。谁又会希望一世面对的都是一张捂不热的冷面呢?
我的回答让王翦有些意外,他怔怔的僵住半响,才似笑非笑的点点头。
“造化弄人,不论从前如何,可如今的局面,就是你已为秦王的女人。”他讥诮的笑着,“青huáng,如今,你再不是我能觊觎之辈了。”
我不再答话,只是陷入了沉思,按照王翦所说,他与我之间如何又不是缘深情浅呢?只是缘分再深,到底因为世事无常,今生再不能相恋。
这冗长而又未完的感情,诚然如王翦所言,他再不能觊觎,可并不代表着他就忘却了对我的这一段情。只是我,如今终究是接受不了他的意的。
“青huáng……”他喃喃的唤了我一声,言语里满是温柔。
窗外草蛉什么时候歇了声儿都不知道,月色明朗得似要将这沉眠的万物都照亮堂了,他的温柔在这夜里愈显绵绵。烛花太长时间未剪,又结了一层厚厚的黑翳,昏黄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得他的眸子也变得深邃。
“夜深了,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从今往后的日子,谁都不会过得太轻松。”我如是说着,心内有些慌张的起身准备去开门。
王翦叹息着起了身,抻了个懒腰,忽而又低头捻掉那一层烛花,让着屋子更亮堂起来。
我的手开门不甚方便,可揉夹着开门还是没多少问题的,可不想还不待我笨手笨脚去开门,外面却一阴冷的影子陡然将门推开,她阴鹫着面色看着我与王翦,嗓音喑哑道,“母妃,我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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