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觉到他卡在我脖颈上的手在努力控制着不掐下来,震颤着微微的抖动,可他并未用力。
可忽闻耳畔一丝破空,我只觉脸上砸过一阵风,他的手因此偏离了一些,到底没松开。石子落地的叮咚声,带得我的心为之咯噔一颤。
画眉这个沉不住气的,她是真以为阿政要掐死我吗?
我都没有呼救,这丫头就狠狠掷了颗石子进来,精准砸在阿政的手上。可知这丫头对我的忠心,可她未免也太过不善察言观色,精卫在外头怎么都不拦着她些?
“滚进来”阿政怒喝一声,手依旧卡在我的脖颈上。
这一声暴怒的吼,将躲在墙角瑟瑟的虱子震了出来,画眉面色有些难看,可还是带着满脸的倔强与桀骜姿态。她生性就是这般的直爽,故而明知要被责罚,依旧昂首阔步进了来,她背负利剑,眼神亦如刀刃般寒芒闪闪。
飒爽如她,从不知怕字如何书写。
“跪下”未免阿政对她责罚太过,我率先呵斥道。
她不吭声,可也丝毫没有悔过姿态,听我呵斥让她跪下,她当真就径直跪下了。
阿政冷笑两声,“你倒是护短可今日,孤亦没打算重罚她。这奴才虽然莽撞了些,到底对你忠心一片。”说着,他扭头冲画眉呵斥道,“滚自己去领二十板子”
画眉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我狠狠冲她瞪了一眼,这丫头歪着脑袋琢磨了片刻,见阿政只是将手卡在我脖颈上,并未真的想杀了我,遂谢了恩自出去领罚了。
殿内再度静谧,他眼中的杀意仍未褪去,僵持许久,我才暗恨我这脑子愚钝不知他是在等我服软。
低垂下眸子,我长叹一声,才幽幽道,“阿政至今还怀疑青huáng与王将军之间不清不白吗?”
“若然不是,缘何你总是处处维护他?”他额上青筋暴起,双眼微微陷入眼眶,因恨而血充入眼,猩红得似要滴血般骇人。
“哪怕只是普通相识故旧,如若犯了错可能遭大王处死,亦或被奸佞所陷害而让君主误会,任谁知晓了,若劝上一句开解一句能免其一死,想必世人皆不会吝啬这一句半句的求情。”我顿了顿,语调悠长,“更何况,王将军于青huáng和公主不止一次有救命之恩?”
他的手震颤得愈发厉害了,我知若再这样下去,他必然会更怒,遂再三向他保证道,“阿政,青huáng从未想过背叛你,更没有动过半分对不起你的心思。青huáng深知,自己的性命只在你股掌之间,你若想要了青huáng的命,早就动手了。青huáng深知因在咸阳时王将军有为青huáng盥足这样的亲密举动,惹阿政不满了。阿政心里不舒坦,可否放下手好好与青huáng言谈?青huáng要怎么做,才能让阿政的心宽慰些?”
他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而紊乱,可手却没似之前那样卡得那么严丝密缝。
“政是在恨自己,当初为何会让王翦去守着你,最后以致你带着元曼在政眼前失踪了大半年,寻不着半丝踪迹政只要想到你跟着王翦跑了,政就恨得牙根都酸痛”
他的鼻息有些凝滞,浓浓鼻音卡在喉间。
“可政又多怕,若政当时私心重些,换了个人守你身侧,你是否如今就再不能伴政身侧倘若不是王翦对你满心爱慕,拼死也要护住你,哪怕自身丢了性命也舍不得让你伤着半分,只怕你如今……”他哽咽着,“政,政有些不敢再想下去……”
他的做法着于王翦来说,着实有些残忍,他对王翦知根知底,深信他不会做出悖逆君主之事,故而他放得下心将他放在我身侧。这就如你摆了盘骨肉在那儿,却将狗儿栓在一尺开外的地方,它永远只能眼巴巴看着骨肉闻着肉香,却始终够不着。
而卡在我脖颈上的手,终于慢慢滑脱,至我胸膛腰间再握住我的手。
他捧着我的手缓缓拿了起来,狰狞的疤痕横亘在掌心,我依稀记得那曾可隐约见白骨的手掌的模样,只是那时全顾着逃生,如今还能记着的,也只有那时伤着的模样,却记不清到底有几多痛了。
他捧着我的手,头微微俯下,须髯蹭着我的掌心……
他的胡茬娑婆着我的掌心,尔后,是一片温热的黏腻……
我有些惊慌,却不敢抽回手掌,但见他爱怜的亲了两回我那狰狞的疤,才缓缓抬起头来,面上爬过泪痕,眸中满带心疼。他动了动唇,喑哑道,“到底,还是让你受了这么多苦累。”
心内千思万绪顿然炸开来,若非我亲眼所见,我怎会相信秦王嬴政,竟然在我面前哭了?还哭得这样狼狈狼狈得叫我也忍不住潸然。
此生,这是我第二次见他流泪。
第一次,是为阿房之死。第二次,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因为我……
手止不住颤抖的人,换成了我,泪水淹得我视线有些模糊,我伸出拇指缓缓擦拭着他面上的泪痕,看见他落泪,我何尝不是心如刀割般疼痛。
可他只是再捉着我的手,忽而冲我绽开个我不曾见过的傻笑,“还好,你如今在政身边就好。”他笑着,将先前怀揣在手中的暖炉捧了出来,个中煨着的是一碗肉食,香气氤氲似羊肉,却又没有羊肉的膻味,再看时又细嫩如鹿肉。
正欲问他此为何物,他揭开盅盖小心的亟亟端出,这炉子煨得汤盅滚烫。他将那盅推至我面前,“正月时楚地送来不少小麂,这是麂子脑,政问过御医,御医说吃这东西就不会脑壳疼。”
临了,他不忘补上一句,“这是政亲自煨的,你尝尝味道如何。”
我顿时被他这话逼得痴痴笑了起来,先时户祭,我不过因不想与他争执,随口胡扯了句脑壳疼,他竟记在心上了,还亲自煨炖了麂子脑。
“你笑什么?”他低声咕哝了句,执玉著替我夹着菜,又颇为欢喜的斟酒。
我看着他难得有今日这样开怀的时候,不忍告诉他我言说脑壳疼是胡诌的,便只继续胡诌道,“青huáng是在笑大王这脸变得太快,一时雷霆震怒,一时又温润情长。”
觥筹交错间,他与我皆有微醺姿态,这一顿晚膳足足用了快半个时辰,期间精卫进来暖过两次菜,言笑晏晏着我才将我在咸阳城的遭遇细同他闲话了。他听得唏嘘不已,却也偶尔感叹王翦竟有胆识捉拿山豹。
他很清楚王翦的才能卓绝,今次之后,他应该也不会再为难与王翦罢?毕竟如今大秦正是用人之际,尤其王翦是难得的将才,他绝不会因一己之私而弃王翦不用的。
酒足饭饱,他让精卫收拾好了桌子,忽而自己微微踉跄着就往外头去,只道让我稍候片刻。我头晕乎乎的,半支着身子点点头,旋即又端着木盆进来。木盆中腾腾着热气,他将我拽着坐好,忽而蹲下身子便要去解我的鞋袜。
我被他这举动唬得将脚往裙摆中一缩,涨红面色只道,“大王,使不得”
他颇为不介意的模样,复又将我的脚捉了出来,边替我褪去鞋袜,边温声细语道,“大王使不得,那政哥哥可使得?嗯?”
我羞赧得都不敢抬眸正眼去瞧他,心慌得如小鹿乱撞般,却又甜得似吃了二两蜜。
烛火摇曳下,昏昏衬着他的侧颜,他的棱骨着实凌厉了许多,是比从前更精瘦了些,盖为国事操劳所致。可如今他这样半蹲着身子为我盥足的模样,粗粝的手掌摩挲着那冬日有些冻疮的脚面,眸子里印刻的是认真,更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暮色合围,唯独留下人间灯火辉映,他就在这并不明朗的烛火中,那样耀眼。抬眸,温情只化为吴侬软语,“他能为你做的,政也能为你做。”
我心中除却感动,已再无它想。他为君主,能为我做到这样的柔情,我此生还有何可奢求?
说着,他又似是吃味般的低下头去继续为我细心揉搓着,低喃着自言自语,“元曼同政说,王翦为她特意熬过葱姜水以缓脘腹胀痛,事后她才发现与你月事同期而至,政就估摸着,王翦这小子怕是特意为你熬的葱姜水,顺带给元曼丫头端了一碗。其余概不论,这小子对你一直没安好心,政是知道的。”
我听着他意兴盎然的嘀咕,免不得痴笑连连。
“他能为你熬葱姜水,政便能为你炖麂子脑;他能为你盥足,政亦可以帮你盥足。青huáng,他愿为你做可为你做的一切,政都愿为你做。”嘀咕了这许久,他才抬头憨笑望我一回,“政这样待你,可否消了前几日政欺负你时,你的积怨?”
我被他弄得好生羞赧,赤红着面色只娇嗔了句,“哪里还敢有积怨?即算有半分委屈,此刻也都化作蜜糖了。”
他低头不再嘀咕,细心替我盥足罢,又拿了捂热的帕子替我揩干脚上的水,顽劣罢,才贴着我的面问道,“夫人,可还有何吩咐?若没有它事,为夫可要与夫人困觉了。”
我难得享受被他宠溺至此,故而使了个小性儿,只别过脸去,佯装不喜道,“困觉可以,可我认床,这上九宫我睡不舒坦,就想回青鸾宫去困觉。”
他喜滋滋笑着,不待我反应,忽而就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我没料到他有如此动作,只被弄得闷哼一声,勾紧了他的脖子。
“走,政哥哥这就抱你去青鸾宫。”他面色微醺意兴阑珊的果然就抱着我出了上九宫,至苍龙青帜八铃驾上才将我小心放下,却又顾及我脚会不会着凉,一路上揽着我的脚在他怀中焐着。
耳鬓厮磨一路,他还不忘从袖兜中掏出一布帛,塞入我袖兜中,只是周遭黑灯瞎火的,我又夜视不佳,禁不住好奇便问了句,“这是何物?”
阿政的面颊微烫,想来是酒劲儿上来了。
“政知自己捣毁了芈氏一脉在咸阳的势力,你心里不好受,行动更是如被斩四肢般难以自如。这,是政勾点的一些名字,是秦将来的栋梁你可选之,与扶苏多多结识他们。切记,再立林木尚可,可万万不要太过迅速而致独木招风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