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村里人来告诉顾林成说顾晓满出事了的时候,顾林成正在地里给昨天种下去的萝卜白菜浇水施肥。两亩地的活儿不算少,加上他昨晚上受了气,干活时就更觉得吃力,憋着一肚子火,见谁都没好脸色。
可等人拍着胸口说“你家大丫不好了,在碎石山撞上石头撞破了头,血流了一地,不行了!”,所有的不痛快在一瞬间就全消失了。顾林成甚至都顾不上自家的锄头,撒开了腿就往碎石山跑。
一路上不停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顾林成的心沉了下去,可却一直抱着一线希望——直到,他终于跑到了山脚下,看着王氏瘫在地上大哭,山腰那边,顾晓雪和顾晓寒抱着顾晓满泣不成声,所有的侥幸,再没了任何可能。
这个平日又暴躁又刻薄的男人,在这一刻,也止不住地红了眼眶。
王氏抱着胸口带着血泪地哭喊着顾晓满的名字,瞧见他,两眼瞬间猩红,扑过来对着人就是拳打脚踢的。她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咬住了嘴唇,才没叫自己哭喊起来,在所有乡亲面前好好数落这个男人!
都是他害了她的大丫啊。
她可怜的大丫本来不该死的啊!
乡里的大婶上了山,问两个抱着姐姐哭的女孩怎么回事。顾晓寒哇哇大哭着:“我们来这里砍柴,姐姐精神不好,又要看着我们,回头的时候一个发愣,踩到了小碎石头,人就摔倒了……”拉着顾晓满的手,“姐,你快醒醒啊,快醒醒啊!”她的哭声和着顾晓雪的,直叫周围看见的人都跟着一起伤心了。
“作孽啊~”
乡亲们议论纷纷,“花一样的小姑娘呢,流了这么多血,哪里还能活啊?”
“早说了这碎石山的石头得好好清一清了,出过多少事了?这要是顾家大丫没熬住,这里可就多条人命了!”
顾林成听着乡亲们的议论,再看看伤心地甚至都没了力气打他的王氏,一步步,慢慢走上了山。
真的好多血。
顾晓满被撞到的那块石头由着尖利的棱角,此刻它最凸起的地方,沾满了鲜红的血,那血从石头尖端往下流,染红了石块和周边的土地。抱着顾晓满的顾晓寒衣服也全都被染红了,夺目的红跟顾晓满惨白的脸色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看着女儿紧闭的双眼,顾林成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大丫啊~”他先轻轻叫了一声,顾晓满一点反应没有,他哽咽了一声,突然悲号起来,“大丫啊~”
流了这么多血,他的大丫啊,这是受了多少苦啊?
顾林成脑海里突然就浮现起了顾晓满刚出生时候的场景,那时候他还年轻,有了第一个孩子,看见顾晓满什么都感觉是新奇的。每天干完活回家,也爱陪孩子一块儿玩,孩子第一次叫他爹的时候,他欢喜地逢人就说,还被人嘲笑了……
他好好的闺女,怎么就不行了呢?
“大丫啊……晓满!”顾林成瞟一眼顾晓满从额头划到发间的伤口,双拳捶着胸口,一个大老爷们,这一刻,却哭的没有半点掩饰。
王氏也跑了过来,要从顾晓寒怀里把人接过去,被顾晓寒死死抱住了不肯撒手:“我姐还没死呢,我让人去请大夫了,现在不能动姐姐,会动到伤口的……”
王氏的眼泪流的更凶了,再不提要抱顾晓满的事,嘴里直念叨着:“对,我们晓满还没死呢,还没死呢呜……”
嘴里这么说着,可旁边那么多血还在眼前呢,这人那孩活的了啊?
旁边人都不忍心看了,问着左右:“这大夫怎么还没来啊?”人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儿,大夫来了,确诊一下人、真不行了,也好抬回家去不是?怎么着,死也要死在家里啊。
可是看着两个抱着姐姐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娃娃,谁也不好把这话说出口,只能催促着大夫赶紧来。
大夫还没来呢,隔壁村听到消息的曹家人先到了。
曹庚的母亲何氏被曹庚搀扶着,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晓满啊,晓满啊……”来来回回的就这么三个字,听着都叫人心酸。凑到跟前了,见着那么多血,人先愣了一下,一会儿就放声痛哭起来,“可怜的孩子啊,才只十八岁呢,花一样的小姑娘啊,老天爷你真不公道,不说先收走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你祸害个才长成的嫩苗苗啊!你不开眼啊!”
何氏哭的是撕心裂肺,反而是她身边的曹庚,一声未吭,只是两个放在身侧的拳头捏的骨节都犯了白,眼神直勾勾地吓人,跟个木头人似的走过来,小心地拉着顾晓满的手:“……晓满?”
“呜~”顾晓雪鼻头一酸,眼泪滚滚落下来。
曹庚又拽了拽顾晓满的手,视线来到她苍白的脸上:“晓满,你没事呢,你手还是滚滚热的,你放心吧,一会儿大夫来了,肯定能把你看好的……你别怕,我在这儿呢!”
王氏和何氏撇过眼睛,小声地呜咽起来。
曹庚不高兴了:“娘、伯母,你们别哭了,晓满没事的,你们这么哭,不吉利!”
可他越说,何氏哭得就越凶,捶胸顿足的:“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那么喜欢的准媳妇,还没过门就……可怜的晓满啊,这没出嫁就遭了白事,身后事可怎么办呦~”
王氏大恸。乡里规矩,没成亲没孩子就死了的女人,是不能葬进祖坟里的,只能孤零零一个坟立在山里,死了,也当个孤魂野鬼啊!
王氏再忍不住,冲过去一脚踹在顾林成背上,大哭起来:“都怨你,都怨你啊!”
顾林成被踹了个咧缺,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后悔了,后悔了啊。
早知道会这样,他肯定同意晓满跟曹庚早点成亲,最少、今天他的晓满,也能给葬进曹家的坟地去……
都是他的错。
他双手抱着头,追悔莫及。
曹庚突然发了火:“说了让你们别哭了,晓满还没死呢,你们就一个个的咒她?她好着呢,她活着是我媳妇,死了也是我媳妇,她身后事,自然是葬到我曹家去,有我在,有什么好担心的!”
王氏顾林成的眼睛刷的就亮了,何氏却急了:“你个臭小子,你胡说什么?”
曹庚身子板一直:“我说,晓满活着,我三媒六聘的娶她,她要死了,我娶她灵牌!”
何氏倒抽口气,恨不能上去抽这忤逆子两嘴巴,王氏却比她先一步,拉了曹庚道:“好曹庚啊,你没骗伯母吧?你真愿意娶晓满的灵牌吗?”
曹庚眼眶红红的:“伯母,晓满还没死呢……”
王氏连连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可你说,要是万一,万一、你肯不肯?”
曹庚连片刻犹豫都没有:“伯母,我刚说的都是真心话。我这辈子就认定了晓满了,她要死了,我冥婚娶她,绝不叫她变成孤魂野鬼!”
王氏再忍不住,拉着他呜呜大哭起来:“我的好女婿,我的好女婿啊!我家晓满能遇见你,是她的福气啊,天大的福气!”可惜就是不能跟他走到老!王氏心底跟针扎一样,瞧着顾林成的眼神都带了毒刺。
顾林成连眼神都不敢跟王氏对上,低着头默默掉眼泪。
“呀,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有人高声叫起来,众人齐目望去,乡里的赤脚大夫陈大夫背着个药箱满头大汗的跑了上来,顾晓寒急忙招呼:“陈大夫,在这儿,我姐在这儿。”
曹庚眼睛也亮了,几步过去帮着陈大夫上来,殷勤的给人背药箱:“大夫,晓满她流了好多血,她没事的,对不?能治好吧?”
陈大夫跟着十里八乡的人也都熟,跟顾家还是拐着弯的亲戚,否则也不会一听顾晓满出事就急忙赶了来,瞧这曹庚这态度,不由跟顾林成赞叹道:“你这女婿选的好,人实在!”
顾林成牵强地扯扯嘴角,实在说不出一句话来。
陈大夫先查看了顾晓满额头的伤口,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伤口拉的长啊……”再一探脉,顾晓满的脉相急促如鼓点,“不妙~”
顾晓寒哭颤着声音道:“我姐之前还撞到后脑勺,大夫你给摸摸,好大一个包……”
陈大夫一摸,可不是个大包,赶忙指挥道:“这伤势太重,不能再拖了,赶紧的送回家去,我给清洗下伤口先止血……”
曹庚眼睛发亮的拉着他:“那血止住了,是不是人就没事了?”
“……”陈大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那么多血都流了,还撞了脑袋,陈大夫心底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顾林成把眼泪吞进肚子里,斩钉截铁道:“那就麻烦陈大夫了……尽人事,听天命吧!”他走上前,想要背起顾晓满,却被曹庚拦住了。
“伯父,你让我来吧。”
他略有些黑的脸上写满了痛苦,两眼巴巴地望着顾林成,好像顾林成的答案,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事。顾林成有些不敢看,闪躲着点了点头。
曹庚脸上这才多了点笑意,才要往前,他娘何氏几步凑了过来,拽着他:“你个臭小子,脑子糊涂了是不是?晓满是你未婚妻,可人还没过门呢,你哪好随便背?”曹庚不听,何氏气得狠狠拧着他的胳膊肉,“你想气死我啊!”
曹庚咬着牙:“娘,别的我什么都能听你的,就这一件事,我不能听你的!”也不等何氏反应,上前一把背起了顾晓满,健步如飞地往顾家走去……
陈大夫跟顾家说了顾晓满的情况。
“脑袋也不知道被撞了多少下,后脑勺好几个包,额头伤口太大,失血太多不算,就是侥幸活下来,这伤口指不定也得留疤……脉相急促混乱,看不出什么来,不过不是好事……我给上了药,再给你们开个方子,明儿要能醒过来,那就一切好说,要是不行……”
要是不行,人就只能思路一条了。
这一晚上,大家谁都没有睡,坐在厅屋里默默发呆。何氏来了顾家两次叫曹庚,曹庚都没走,气得她浑身发抖地离开了。
王氏拍拍他的手,什么也没说,夜半人困马乏的时候,却给他端来了一碗糖水鸡蛋,里头满满三个蛋,跟顾林成一样多。
顾林成眼底含着泪,笑着招呼他吃。
曹庚咬一口,明明是甜的鸡蛋,不知道怎么的,他吃起来,却那么苦、那么苦……
第二天太阳到树梢的时候,顾晓满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