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江风猎猎,吹得雪白衣裙直欲飞去。
从舱中出来的青衣少年眉头微蹙,嗓音冷淡:“身子骨养好了?既喜欢吹风就尽情吹去,被吹到江里怕没人捞你。”
白衣少女轻叩手中的碧绿竹箫,脸色略有些苍白,眼睛里浮出一丝笑意:“表兄惯爱杞人忧天。忧就忧了吧,偏又摆出一副冷淡模样。要知道冷郎君流行的那阵风已经刮过了,如今吃香的是谦谦君子,表兄以后见到美娇娘可要留个心眼……”
青衣少年眉头蹙得更深,打断道:“你偏是这副性子。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吹个风难道便能吹没了?”
拨开被风吹得遮住眼帘的头发,白衣少女疑惑道:“我几时不痛快了?表兄好像比我还明白我自个儿。”
“雒苏!”青衣少年额角青筋跳了跳,嗓音忍无可忍地拔高,“说个真心话会怎的?姑母已没了三年,你麻衣不辍也就罢了,每日都要神思恍惚几回也就罢了,父亲和我好歹算你的血亲,你什么都瞒着,瞒着打算回去对你的父亲大人说不成?”
雒苏闻言愣了愣。青丝如雾,麻衣胜雪,虽是十二岁少女的形容,却已见脱俗轮廓,脉脉如芙蓉含苞,皎皎如月轮初升。
“商陆,你又把七娘气得去吹风了?七娘身子才好,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温和沉稳的嗓音隔帘传来,贺商陆默了会,低声道:“父亲教训的是。”
雒苏微笑着敛衽一拜:“阿舅、表兄的照拂关爱雒苏一直记在心上,永不会忘。”
手指抚过清凉的箫身圆润的箫孔,她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贺商陆让她说出来,可,能说些什么呢?说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阴差阳错来到雒苏这个孩子的身体里?说她本有个温馨的家庭,莫名其妙地失去一切只因她参加了一个“穿越时空体验项目”?说她经历这一切已经两个月,想方设法甚至拿命去赌仍然回不去,如今算是死了心?
她叹了口气,再次吹起《梅花三弄》。琴、箫、笛、筝、琵琶,各色乐器演奏这首曲子都很动听,不过她从小熟习的是箫曲。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唐朝的“笛”到后世被称做“箫”,是她八岁开始学的乐器。唐朝的《梅花引》到后世被叫做《梅花三弄》,是她九岁初习以来最爱的曲子。
当时她揣着颗雀跃的心走进全封闭的模拟时空穿越体验机,因为她即将迎来为期一天的“穿越之旅”,目的地是她憧憬已久的唐朝。
眩晕后醒来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惊诧下她以为是机器故障让自己身体缩小了。然而一切都不对劲……几天后她终于明白,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占据了一个叫雒苏的孩子的身体。
她所在的这片土地,属于一个强盛的王朝,国号为“宇”,国人自称大宇。《地理志》载:“天下八国,大宇九州。”“天下土壤十分,大宇坐三。”
这里的语言服饰风俗文化都与书上记载的中古时期的中国相似,想来就该和唐宋差不多。唐朝的雍容宋代的风雅她一直渴望亲眼一睹,如今以这种方式得偿夙愿,让她历经震惊、惶惑、愤怒、凄凉、绝望之后,除了苦笑再做不出别的表情。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好端端一首《梅花引》被吹成这样,不如无有。”
贺商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看来她走神的功夫又有了长足进步。贺表兄为何而来,她想自己知道。
雒苏的父亲在大宇帝都——琰都供职,职位还不低,乃堂堂门下给事中。母亲出生于杏林之家,三年前香消玉殒,短短一辈子里有一个温厚的兄长,一个凉薄的丈夫和一个她离世时仍童稚的女儿。说雒苏父亲凉薄,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时世男人大多如此,一个正室外还有诸多姬妾,孩子也是一窝一窝地生。雒苏的父亲雒桑在其中或许还算得俭朴,不过有三个如夫人,四个孩子罢了。雒苏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她夹在中间,是唯一的嫡脉,在这一辈的雒家女娘里排到第七。听说三年前没了母亲的雒苏大恸不已水米不进,雒桑无奈之下只得将女儿送到世代从医的嫡妻贺氏娘家。
经过舅舅一家精心照料,雒苏的身体渐渐恢复过来。但这小姑娘很有个性,寒冬腊月得知父亲遣人接她回去时在雪地里灌了自己三碗冰水,声称自己身体不适不能离开贺家半步。舅舅贺青林也舍不得唯一的外甥女,尤其这外甥女又没了娘,于是合着小丫头一起做戏,硬是把雒苏留了近三年。
混迹多年终于成功进入琰都官场中高层的雒桑想起嫡亲女儿流落在外这一茬,紧锣密鼓催着贺家把女儿还回来,甚至动用了种种强硬手段。然而雒苏这个倔姑娘仍然不愿回去,某天天亮前溜出去跳了莲花池——扬州以水深闻名的一个湖。当时被救起雒苏其实已没了气,后来居然能醒转实在是个奇迹。
想到这她不由感叹一句,贺家练的好一手救命绝活,只可惜雒苏小姑娘的魂没救回来,却把她这个路人甲的魂给安了进去。起初对贺家祖孙三代她不是没迁怒过,但后来发觉自己可笑,若命该如此,怨他们何用?若命不该如此,更无人可怨。
“……七娘?”
回过神来她淡定道:“说到底我还是个雒家人,吃雒家的住雒家的,没道理故意惹那父亲大人生气。若是担心这个,表兄大可放心。”
贺商陆叹息一声,拿出一个小巧的包袱:“父亲知道你不快活,这些天做了些小玩意搁在这,望着以后能给你解解闷。”
不知怎么眼圈有点热。曾经……曾经小时候,爸妈工作忙,是哥哥带着她玩到大的。哥哥心灵手巧,除了弹的一手好琴还会用玉米皮编各种小玩意儿,那时她懵懵懂懂,看哥哥编了许久半点也没学会……她咽下嗓子眼的一团含糊,低声道:“雒家是个什么样子,我几乎记不得了。那种大家族,日子一定很无趣。”
十七岁的少年罕见地露出普通少年的怔忡神色:“闷得很了就写信过来,我和父亲去瞧你。”
雒苏轻点头,想从身上摸出点什么,摸来摸去只有一根乌檀簪子,顺手递了过去:“用这根簪子,父亲大人应该不会为难。”
贺商陆凝视簪子片刻,终于伸手接过。
她想了想,认真道:“等过三年我及笄,阿舅和表兄一定要来琰都,我有礼物送给你们。”如今她人生地不熟力量十分弱小,等过几年应该就不同了,她要好好活着努力混迹,替雒苏,也替自己报答亲人。
贺商陆定定看了她一眼,握紧簪子:“好。”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东行的水路即将结束,雒府的车队侯在码头准备带她北上,奔赴一个全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