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团锦簇的院子中,石桌上放着一只墨绿的玉壶与两只玉杯。
醇香四溢,漫过周围满满当当一院子的芍药花。
青翠春衫的年轻男子眉目如画,双眼微阖,唇角上扬,逸出一声满足地叹息:“好酒!如此佳酿,不枉我挖空心思把这副夜光玉壶盏从酒泉郡弄了来。”
对面黑色胡服的男子与他年纪相仿,眼眸浓黑,神色却淡,仿若包藏星辰的夜空,又如磅礴无际的大海。
翠衫男子又从壶中斟了一杯,目光扫向对面的空杯,一双绝色的桃花眼晶晶亮了下,抛出七分诧异,再沉淀成十分悔意:“你怎的不吃一杯?哎呦,瞧我这记性,你有伤在身,如今还在用药浴罢?可惜了这好酒,只得我一人享用。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黑衣男子将目光放远:“这院子不错,就只花太多,晃眼。”
翠衫男子得意摇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花是我特意安排的,这每朵芍药花都是我精心挑选。试想堂堂——呃,你这么个一本假正经的人,怎么会是个恋花癖?就算是,他们也猜不到。这院子一看就不是男人住的,所以没人能发现……”
黑衣男子面上一派沉静,没什么表情:“下次免了。种池荷花就够了,只要白的。”
翠衫男子啧啧叹道:“给你帮忙你还挑三拣四?给钱没有?”突然想起了什么,桃花眼登时放出光彩:“你今个见着雒家那小娘子了?”
“雒家?单琰都洛姓就有六支十三脉。”
“你知道我说的谁,别装傻。那丫头果真如你三年前预言那般?如今什么模样了?”
慢悠悠打量了夜光杯半晌,黑衣男子不徐不疾道:“如今么,似乎比我想的更出彩。”
翠衫男子激动道:“当真?想不到……看来这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兜转了百八十年,终于要回归我大宇。”想了想又道:“也不知那丫头及笄了没,只怕求亲的人要把雒家门槛踏破……啧啧,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不你把那丫头收了,也好光大光大我大宇名声。那起家伙太气人,造出什么大宇繁荣无所不有独美女匮乏的谣言……”
黑衣男子专心把玩着杯子,不置可否。
翠衫男子瞥了他一眼,又瞥一眼:“要是你没兴趣,那我去凑凑热闹,到时成了好事你可别眼红啊。”
黑衣男子搁下空无一物的酒杯。流光溢彩的夜光杯稳稳落在石桌上,裂成整齐四瓣。清脆的磕碰声后是简洁淡然的四个字:“你试试看。”
翠衫男子指着他的手指有些发抖:“你、你这道貌岸然忘恩负义心如蛇蝎的家伙!”说着克制住失态,酝酿了一个自认为藏刀藏得很完美的微笑回敬过去:“祝你煮熟的鸭子到嘴飞,娶了娘子也会丢!”
黑衣男子恍若未闻,思绪越过重重芍药花,越过绵延三里的浣月廊,甚至越过整个青州,来到琰都西郊的湖上。
那年他初加冠,忙过政务,应好友之邀,同七八个年纪相若的年轻人泛舟北渚。泛舟之行名为谈诗论文,实则筛选人才。他素来懒于诗赋,因此大多时候只是吹着湖风听他们闲谈。
盛夏时节,整个琰都气息炎炎。这样大热天,除了急于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谁会做这毒日头下吟诗觅凉的愚蠢事?他阖着眼睛,有些嘲讽地想着,直到一个清凉的声音钻进耳中。不错,这箫声的确带着沁人心脾的味道。
曲子吹得纯熟,这不稀奇。《梅花引》一直很流行,上至皇宫下至教坊都会演习这首曲子。他对这些虽不上心,听只怕也听了不下百遍——虽然彻头彻尾听完的几乎没有。
但这声音和以往听的所有箫声都不同,这就有些意思了。箫他听过各种各样的,或清和或幽咽,或峭拔或妩媚,却全不像这个。这声音很干净,像无色的湖风,但不是纯无杂念——清雅绵长中含着轻微沙哑的意思,拍得船篷微凉。
更有意思的是,这箫声听了,让人有种箫就该是这个声音不能是旁的声音的错觉。
船中的年轻人顾盼望去,见西岸白莲开得茂盛,莲花过人头——并不见人影。但箫声确是从那传来的。
一曲罢了,静了片刻,又响起一曲。这次是闻所未闻的新鲜曲目。一曲接一曲,生机盎然,齿颊留香。
青年才俊有些按捺不住,开始交头接耳窃窃低语。从分析曲子格调到猜测主人性别,无私的八卦之心悄然盖过了有私的求取功名之心。
他倚着船篷,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
众才子见状更放了心,一个咳了声,开始讨论起乐府诗,从“风吹乌桕树”讨论到“莲花过人头”,又从“门中露翠钿”讨论到“垂手明如玉”。
津津有味讨论完时世美人,才子们叹息大宇近年略有退步,美人质量有待提高,连远火那西夷、澶石那弹丸小国都比不过真是太说不过去了……
移舟泊东岸。
他养好了神,说了几句便让散了场。
坐在船中翻了几页文书,黄昏中他抬头见一个人影正从霞光笼罩的莲花矶中走出来。
白衣白裙几乎和白莲融为一体。一头青丝松松绾着,碧玉簪与箫同色。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好友送客回来,臂上立着一只雪白鹞子,“啧啧,真应景啊。我说你今天怎么有兴趣看风景,原来是瞧上人家了。不过那丫头看着身量还小,就是美人也是个小美人,你莫不是想老牛吃嫩草?”
他收起文书道:“我对美人兴趣不大。不过方才那几个见识颇有些浅,说的那些,都算不得美人。等这丫头大了,他们就知道自己眼光有多寒碜了。”
青衣好友闻言惊异望去,眯了半天眼却仍看不清,眼睁睁看着小美人越走越远,忍不住顿足:“明明从小一道习武,你这眼力我怎么就没练成?早知道就不该偷懒,唉……”
他抛下八个字起身上岸:“天赋所然,强求无益。”
青衣男子屏气凝神飞身上岸待施个擒拿术,只听啪啦啦一声,雪白鹞子迎风飞向西岸。
他淡淡扫了眼在天边欢快飞翔的鹞子:“天赋所然。”
翠衫男子仰头将一壶佳酿一饮而尽,擦着嘴决定新仇旧恨一起算:“我就和你赌了,你若能纳那丫头为妃,大爷我不但不计较这夜光杯,等你们大婚我还送你一套,不,十套!……但你若输了,就偿我百套!”
拿起碎片迎光看了看,黑衣男子淡淡道:“换个赌注,太小了。”
啪地一声,夜光壶掉在地上,变成一摊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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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青州的春游果然是暮春里的最后一缕残香,黑夜前的最后一抹斜阳,凄美得令人伤感。
雒苏惆怅地在蒲团上正襟危坐,背挺得已经僵掉。是谁发明及笄这残害未成年人的成年礼的?
“从今日起至六月初三,尔等好生敦促七娘功课,不许嬉耍懈怠,违者重罚。”
这是父亲大人给她身边所有人下的严令,连雒芷那丫头都因闹着来找她而被关了禁闭。
从此以后她就沉沦在针线的深渊中无法自拔。手指历经刺破——结痂——再刺破——还没结痂——继续刺——奋力刺——冲刺的过程,终于不幸挂满了彩,如今几个手指都包着白葛布。
功课仅只于此?那就大错特错了。女红只是其中一部分,要知道“四德”还有三个呢。背完《女诫》、《女则》打头的十多卷书,她花了好几天才让脑子重新正常运转起来,并坚决坚定了逃离藩篱的决心。
雒苏用理想鼓舞着自己,用决心鞭策着自己,努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鉴于手残了不便做针线活,她这几天的功课是练习怎么个仪静体闲法。这些都不是白练,算是为及笄准备的基础课。
闲静时如名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纵有远大的理想和坚定的决心,雒苏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流了千行泪。她没有林妹妹的天赋,也不想做林妹妹……
就这么泪啊泪,熬啊熬,终于磨过了一个月,可以从实践上准备笄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