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曾经,她惊才绝艳的大学室友,被民乐团的人封作“琵琶仙子”的艺术系才女,将一颗芳心暗许给了她名义上的哥哥……她自己都数不清当了多少次电灯泡,免费旁听了多少佳音妙曲。雒苏在心里默默一哂。有些东西,自以为埋得够深藏得够严实了,有朝一日发现原来都是掩耳盗铃。她最不愿意听到的乐器,果然还是琵琶。
“雒姊姊可算来了,叫我们好等!”一袭偏大的朱红团花袍衬得人有些单薄,然而少女拨开琉璃帘,嗓音清脆轻快,“快,把你们的拿手好曲亮出来!”
雒苏踏进门,为眼前景象所震撼。目测十丈见方的偌大厅堂里,红色地衣铺满整个地面,十数个妙龄女子或坐或卧,斜抱琵琶横吹笛,却无一是中原服饰、汉人样貌。不惟栗发深目,更有金发碧眼者,这……难道是异国文化节在皇宫的过法?
一个手持横笛的绿衣丽人玉指轻按,吹出一个长音。随即堂中丝竹齐奏起来。
雒苏在角落里的月牙凳上坐下,闭目倾听这异域风味的古曲。琵琶和笛声宛如风沙相缠,一时密不透风,一时荡气回肠。一声长笛乘着黄鹤高入云霄,仿佛能看见西方乐土……
“雒姊姊,雒姊姊!”
耳边的嗓音提高了些,雒苏睁眼见永宁公主殷切道:“此曲妙处却不在声音,雒姊姊快看!”
雒苏抬眸——红绡翻、翠袖举,美人们皓腕灵动腰肢轻软,竟边奏边舞起来。因为她那官居吏部尚书的父亲大人向来严肃板正,歌舞是他头等不喜之事,加上出门游乐的机会实在有限,雒苏几乎没观看过多少歌舞,不由再次被震住。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敦煌壁画上的情景会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反弹琵琶!一时间耳中的急管繁弦仿佛都弱了下去,唯有琵琶上的螺钿花鸟在眼前熠熠生辉,涂着丹蔻的手指上下翻飞,有如红梅卷雪疾吹;一时风停雪住,一轮红日从美人纤细的十指间喷薄而出,照得一室光辉。
雒苏许久才回过神,转头见永宁公主面色有些苍白,心弦倏地绷紧了:“公主玉体不适?可要去歇息?”
永宁公主喝了口水,摆摆手道:“不碍事,老毛病罢了。”
雒苏忽然想到琉璃池那天的景象,不由抿紧了唇。她说呢,贺表兄那样骄傲的人,碰到伶牙俐齿的少女,该甩袖子走人才是,之所以吃了闷亏,是因为愧疚。没有一眼看出少女先天不足,还把病人摔在了地上……
永宁公主缓过劲来,拍了下雒苏的手道:“琉璃池那天的事,我告诉了太子阿兄,说得我口干舌燥,雒姊姊猜,他说了什么?”
提到太子,雒苏就头皮发紧,但看到永宁公主皱鼻子的可爱小动作,还是装作认真思考了一番,摇头道:“雒苏愚钝,请公主赐教。”
永宁公主蹙眉道:“雒姊姊可别跟秦家贵女似的,成天讲那假惺惺的客气,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我最烦那些。”
雒苏有点明白为什么永宁公主看她顺眼了,心里不觉亲近了些。她笑道:“公主虽不爱虚名,但礼不可废,公主可是圣人的心头肉呢。”
永宁公主感慨道:“阿耶养女儿,都是宠大的。儿子就不一样了,太子阿兄不用说,几个阿兄都是成日的忙……雒姊姊不知道,我每次来东宫都被扔在这,每每同太子阿兄说个什么,他都是一个字,嗯。”
雒苏忍着笑意,岔开话题道:“公主今天排练的这乐曲叫什么名字?这样好的舞曲,我以往从未见过。”
永宁公主自豪一笑,朱红窄袖上绣的金玫瑰花明艳动人:“苏幕遮,从西域传来的,古龟兹国的曲子。”想一想又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排练?”
雒苏这回没有隐藏,大大方方道:“这样大的排场,雒苏自知消受不起——放眼天下,也只有公主的父兄有鸿福消受。”
永宁公主呆了呆,叹了口气道:“老天真是白瞎了眼,怎么偏把我生在帝王家?要是雒姊姊做公主,我们大宇多风光!”
雒苏错愕,接下来彻底呆住。
永宁公主思考了一会,又欣慰道:“做不成公主也罢了,倘你愿嫁与我太子阿兄,我们大宇一样风光!”
怎么话题又回到太子身上去了?而且还这么强劲……雒苏久久不能从被雷劈中的心情中恢复过来,直到永宁公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既然阿耶不让我出宫,便须给我一个补偿,我便求他为太子阿兄赐婚好了!省得太子阿兄独守东宫这么多年……”
雒苏一个激灵,立刻出声打断:“公主不可!”
永宁公主眨了眨眼,有些不解,似乎还有几分委屈:“难道雒姊姊不愿做我阿嫂?”
雒苏对自己说冷静冷静,挤出几丝僵硬的微笑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何况雒苏不登大雅之堂,怎么配——”
“雒姊姊不配,天下还有谁配?”永宁公主急声打断,又忧心忡忡道,“难道算命的说太子阿兄‘命格过硬不宜娶妻’的胡话果真要应验?”
雒苏心底微惊,平缓了语气道:“公主不必忧心,术士言语不可尽信,何况太子殿下自有想法,旁人却难揣摩。譬如我们焉知水中鱼之冷暖苦乐?”
永宁公主转了转眼眸,轻轻笑起来:“这么说,只要这条鱼,咳,只要太子阿兄请阿耶赐婚,雒姊姊便肯嫁么?”
心中警铃大作,雒苏想了想道:“各人有各人的缘分,这却急不得,更强求不来。”说着抢在永宁公主迸出下一句石破天惊之语前道:“公主今天特地找雒苏来,所为何事?”
似乎思绪终于回到了正轨,永宁公主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记性!雒姊姊吹得一手好笛箫,性情又好,不似有些人说话叫人气闷,我便想请雒姊姊来参谋参谋,阿耶寿辰快到了,我究竟送什么好?说起来阿耶并不甚在意歌舞,可别的我实在想不来——雒姊姊有什么主意?”
雒苏微笑道:“依雒苏看,这曲苏幕遮就很好。”
“真的?”永宁公主眼睛亮了亮,又摇头道,“阿耶不爱热闹,看见只怕又要说我读书不上心,只在这些上头铺张。”
雒苏道:“书自然要读,寿辰自然也要乐一乐,这两个得兼并不难——公主自然用心,圣人自然欢喜。”
永宁公主愣愣道:“雒姊姊的意思是?”
“公主读了一卷书也好,习了半首曲子也罢,只要用了心,令圣人欢喜何难?圣人既然欢喜,又怎会不喜苏幕遮?”
永宁公主会意点头:“只是半首曲子也太寒碜了点,还是勉强凑个整的吧!那我同雒姊姊说好了,雒姊姊每天过来给我教习曲子,我虽然笨些,学上一个月也该够了。”
挖坑给自己跳是什么感觉?雒苏思忖了片刻道:“雒苏不敢推脱,只是如今恰值舅亲做客琰都,公主那天也见到了……不若雒苏每隔一日进宫,公主练习的时间也充裕些,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一丝促狭笑意在眼中闪过,永宁公主端庄地颔首:“如此也好。只是雒姊姊须记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看着雒苏一瞬间愣神,永宁公主笑意盈盈道:“还有,雒姊姊往后唤我阿洸便是,休再公主来公主去的,没的叫人闷气。”
回雒府的路上,雒苏的心情有些沉重。这才三年,她现在所作所为就已经和她“珍爱生命,远离皇宫”的座右铭背道而驰。尽管今天见到的人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她对皇宫吃人不吐骨头的看法,但那只是今天运气好而已,根本上什么也改变不了。秦贵妃一反传统的刻毒宫妃形象,但也不会善良到去帮一个不相熟的人;太子和永宁公主对她算得上友善,但那又如何?太子的心思不是她可以揣摩的,而永宁公主即便得宠,即使有心,又未必帮得了她。总而言之,当她一不小心在皇宫惹上了麻烦——那就是她的死期。
所以她一定要平安度过这段日子,千万不能再犯傻说错话。至于以后,等行过笄礼,她势必要迎来人生中一场更大的风雨。可俗话说得好,浑水好摸鱼,她也要趁着这场“许嫁风雨”从琰都脱身出去。她可不想年纪轻轻就给人家庶子做嫡母,现在这年头,娶妻前睡侍妾侍婢的可太多了。
“小娘子今天表现得这般出色,奴婢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迎上落梅戏谑的目光,雒苏拍了拍她手背,笑道:“才知道你主子厉害?以后跟着我,不说有肉吃,粗茶淡饭还不至于挨饿。”
落梅眸中滑过一丝讶异,随即漾开微笑:“得小娘子一诺,落梅敢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