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一树老樱安静地沐浴在阳光下,空中花飞如雪,地上铺着淡粉的花毯。花毯中央,一人看书一人烹茶,虽无一言一语,却颇有琴瑟和鸣的意味。
画面唯美如斯,令雒苏有些措手不及,直到烹茶的人抬头望过来,温声道:“大郎,七娘,这里来。”
雒苏简直受宠若惊,忙恭谨回道:“是,阿翁。”
皇帝宇文业鹰目微虚,第一次将传言中惯以美貌惑人的雒氏打量清楚。看毕不由在心里摇头,不过是个孩子。
宇文业将姜、花椒、枣、橘皮、薄荷、酥酪等佐料先后倾入沸水,转头道:“七娘,大郎不曾欺负你罢?”
雒苏本能低头,又觉得不妥,微微抬起头来:“殿……郎君待妾很好。能嫁与郎君,是妾几世修来的福气。”
宇文业蔼然一笑,一双褐眸对上身旁看书的人:“大郎的新妇你瞧见没有?眼前这大好春光,别只顾埋头苦读,倒是抬头看看哩!”
“模样周正,配得上太子。”殷皇后从善如流地放下书,瞥了二人一眼,言简意赅地点评完,低头继续观书。
等了半天却没等到转折词,雒苏感到三观再次受到冲击,这不是亲生的吧?怎么可能是亲生的?——她哪里配得上太子殿下了?哦不,这一定是反话,皇后殿下能把反话说得这么行云流水,战斗力明显和太子殿下是同一级数,嗯,这才是亲母子。
飞速思考完毕,她屏息了一会,将脸憋出微红,这才矫揉道:“阿家盛赞,儿实不敢当。”
宇文业看了发妻一眼,无奈道:“阿徽身子骨弱,我忙起来又没个着落,难免有所疏漏。这孩子性子有些乖僻,不大会说话,七娘多担待些罢。”
雒苏心惊肉跳,脸色也有些发白:“儿性驽钝,不见弃于郎君,惟感万幸,今后定尽心竭力侍奉郎君。”
宇文业抬腕斟茶,随意道:“我和阿徽到这个年纪,也不作他想,不过盼着含饴弄孙,享享清福罢了。”
雒苏低下头:“妾谨记在心,不敢令阿翁阿家失望。”
皇后殷徽终于抬头,懒懒道:“听说太子妃近来身子不适,道是静心调养为宜。”
雒苏抬眸迎上略带讥诮的目光:“阿家说的是。”是说她昨夜没有好好侍奉太子吧,她就知道,皇后表面冷淡,心里对儿子关心着呢……
宇文业分茶完毕,蔼然笑道:“难得我动手弄一回细活,你们尝尝。”
经过这几年的练习,雒苏已经能做到无论喝到什么味道的茶都保持面色如常。小清新和重口味在口腔展开拉锯战,她垂下眼睫,做好准备正要溜须拍马一番,却听圣人随意道出金口玉言:“这些年大郎也辛苦了。”
雒苏心头一凛,条件反射地侧脸望去。
宇文测一饮而尽,放下淡黄琉璃盏:“圣人有事,测敢不服其劳。”
雒苏屏息望去,见圣人神色平和,眼底还流露出几许满意:“今年你二弟回都,阿彤和阿烈一起来了,可惜把小县主留在了雍州。”
宇文测淡然答道:“二弟边屯之业未竟,恐难久居都中。”
宇文业点头道:“檀奴不似你亲历戎马,有这份心,倒也是难得的。”
宇文测微勾起唇角:“孟蓝频繁出使,二弟顾忌得有理。”
宇文业添了一轮茶,回忆起往事,轻喟一声:“你这孩子,别的不说,就只心思太重。还记得你十岁那年,谢太师问你智者千虑之患,你是怎么答的?”
宇文测把玩着琉璃盏,垂眸无言。
宇文业自顾接道:“你搬出孔夫子的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思虑无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只缘智者非智。不患千虑,患智不足也。”
一阵冷场的沉默,只有樱花簌簌飞坠。
雒苏在旁边心惊胆战了良久,见状故作轻快道:“听说上阳郡主还不满四岁,已生得十分聪慧,《诗三百》背得好些首,难怪圣人记挂。”
宇文业哈哈一笑:“七娘且不必忧心,将来大郎和你的儿女只有更聪颖的!”
话题回归平常,雒苏暗自松了口气,一时也忘了脸红。待和谐的家庭会谈结束,四人身周的花瓣又积深了些。宇文测振衣起身,看着低头整理裙褶的雒苏,伸手将青丝间遗落的星点雪色逐一拈去。
秦王宇文浔,宇文业次子,赵德妃所出,乳名檀奴,除正妃外有姬妾十余人。嫡长女破格封上阳郡主,乳名阿彤,另有侧室所出一子一女。当今皇恩浩荡,还是幼童的皇孙辈无一不具封地封号,但作为皇孙第一人的上阳郡主无疑是最得宠的。雒苏沉浸在思绪里,只当又有樱花落在了头上,抬头时见圣人和皇后的神情有些微妙,心下纳罕,转头望去,远远瞧见两名绯袍内侍守在门口,一个冲另一个指手画脚,不知在做什么。
宇文测代高贵的双亲发问:“有事速秉。”
被指手画脚的那名内侍小跑过来,恭敬行礼道:“秉大家、皇后、太子、太子妃,永清公主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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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苏回到东宫,在含章殿——她的新住所安置下来,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
舔了舔嘴角,她推开点心碟子,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幸福地眯起眼睛。幸福地眯了一会,霍然惊醒:“殿——郎君?”
宇文测安然落座:“今后每月逢一、五,我宿在这里。”
雒苏眨了眨眼,心算了下,一个月六七天,勉强可以接受。等等……今天是什么日子?她轻抽了口凉气,三月十一,意味着她要顶着高压和太子殿下再续前缘同床异梦?偷偷觑了眼对面的人,神情淡泊无喜无怒,雒苏在心里考量了一番,觉得太子殿下也不容易。心上人香消玉殒,天天面对冗杂事务不说,还被强塞给一个女人,还要完成每月睡女人的任务……太子殿下做到如此这般,殊为不易啊。于是她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并没有动身的意思:“不意郎君光临,妾有失远迎。”
宇文测不以为忤,靠着凭几道:“下月月底是太后生日,宴席上我们合奏一曲,曲目你来定。”
雒苏迷茫了一会,肃容点头。这可是关系到她以后混不混得下去的大事,必须认真对待。
宇文测续道:“下月外国使者来朝,东宫人多眼杂,你留在后宫,不要随意走动。”
雒苏讶异地扬起眉:“难道郎君不在宫中?”
宇文测看了她一眼,平静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愉悦:“我在。”说着顿了下道:“到时事务冗杂,我或许顾不上。”
雒苏会意点头:“正务为上,郎君勿以宫闱为念。”
一阵短暂的沉默,雒苏咳了声道:“郎君若无他事,我想出去走走……”
见对面人没有接话的意思,她不由失了底气:“我想去流苏殿看……看阿洸。”
宇文测瞟了她一眼,淡淡道:“几时和永宁这么要好了?我记得,半个时辰前她才辞了你出去。”
一个念头猛地蹦了出来,雒苏脑海中浮现出宇文洸欲言又止的模样,八卦的心思怎么也收不住。宇文洸告诉她自己的乳名叫荼荼,却卖了个关子,说太子阿兄的小名最有意思,且从不为外人道,但阿嫂绝不是外人……雒苏当然不会轻易受她怂恿,但此刻看着坐姿优雅从容的某人,她竟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这样的太子殿下,会有一个怎样不忍直视的乳名和不堪回首的童年?
全身沐浴在奇异的目光下,宇文测眉梢微挑:“怎么?”
雒苏忙垂下眼睛:“没、没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宇文测屈指叩着几案道:“下棋、投壶,想学哪个?”
雒苏纠结了一会,诚恳道:“惟郎君所愿。”
似乎懒得多话,宇文测言简意赅道:“你的想法。”
雒苏攥了攥拳头,倾身向前:“晴天投壶,雨天下棋。”
宛如流星划过夜空,一丝亮芒在眼底乍现乍隐。宇文测垂眸道:“你倒是贪心。就不怕怀璧其罪,引火上身?”
雒苏大无畏道:“璧已在怀,还怕什么?”
笑意无意识凝聚成形,他嗯了声道:“今日天晴,更衣,投壶去。”
雒苏傻眼地看着他起身,只好揉着酸麻的腿,跟着起来。很久之后,她才了悟,投壶之道,在于有的放矢。对这么一个冷定自持的人来说,无论是壶,还是人心,一样手到擒来。
婚后生活比雒苏预想的好过许多。其中三月底圣人下的一道圣旨功不可没——太子与秦王共赴雍州视察今春旱情。雍州地跨陕甘宁,往返要近一个月,加上治旱的时间,没两三个月回不来。
虽然基本不能出宫,但宅在含章殿吃喝玩乐也是不错的事,只要不想太子殿下申述的种种规定。只是永宁的身体总没有大好的时候,让她玩乐的心思打了折扣。
“阿嫂……当真不想知道?”靠着软枕的宇文洸眼巴巴地看着她,脸颊上浮现出两抹可疑的绯色。
雒苏专心剥着芦橘:“要么你告诉我,要么就算了。”
宇文洸掩口咳了两声,垂眸凄然道:“阿嫂这般……太子阿兄可要伤心了。”
雒苏不为所动,将剥好的芦橘递过去。
宇文洸百转千回地叹了口气,终于妥协了:“那我便告诉阿嫂,等太子阿兄回来,阿嫂别忘了装不知情。”
雒苏轻嗯了声。
于是宇文洸重新振奋起来:“阿嫂知道小萧氏求侍奉太子阿兄被拒的事吧?谁知她竟还不死心,昨天跑到流苏殿来同我说。我见不得她那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就把她晾在外面,谁想被萧美人撞上要把人带走——”
雒苏适时地睁大眼睛,令宇文洸小有得意:“幸亏我灵机一动,把太子阿兄留的东西拿出来。后来小萧氏灰溜溜地回崇贤馆了,我看她再也不敢提那些鬼话了!”
雒苏洗过手,摆弄棋盘道:“嗯,你有心了。”
这回轮到宇文洸瞪大眼睛,满脸写的是“就这样?”
雒苏抬头微微一笑:“上回你说郎君的乳名同吃食有关,我想了半天也没甚头绪,不如还是你告诉我吧。”
宇文洸眨了眨眼,惊喜地捂住嘴:“阿嫂是这样叫太子阿兄的?真好听……”说罢感动道:“罢了,太子阿兄这般爱重阿嫂,我告诉阿嫂料也无妨。《诗三百·唐风》里有一篇《椒聊》,阿嫂一定背得熟罢!”
雒苏点头,看着她笑而不语不明所以,加以思索,顿时屏息:“椒聊?椒、椒——”
宇文洸笑眯眯接口道:“椒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