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雒家的事情,圣人“全心信赖”地交给了亲爱的儿子。除了雒家人还有脸进宫求见她这一桩出乎意料,其余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换言之,太子殿下秉持了公正无私的一贯风格。
不知是这两件大案的圆满解决取悦了帝王,还是这几个月太子殿下任劳任怨感动了圣人,抑或因为今年国泰民安粮食行情一片大好,总之,龙心大悦的圣人在千秋节当天大赦天下,颁布了十数条敕令,其中包括开拓海陆贸易线路,加大丝绸、瓷器输出量,引进外国动植物、奴隶、药材、珠宝、香料等。
欢欣的气氛笼罩着这个秋天。中秋这天,雒苏折了一枝金桂,贮在典设局特制的猛虎玫瑰银瓶中,和几样永宁生前爱吃的新鲜瓜果一并放在堂屋。
宇文测鲜有不忙的时候,近来却养成了见缝插针来含章殿蹭饭的习惯,今天照例传话说午时二刻过来用饭。雒苏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视察玫瑰幼苗完毕,见天色不错,吩咐道:“今天午饭就摆在树下罢,嗯,就在那,对面有水,又有桂子。”
女史阿墨笑道:“圣人才赐了殿下一队乐伎,听说会演奏时兴慢曲,娘子可要听听?”
折柳不以为然道:“依奴婢看,殿下和娘子合奏的《紫云回》才好听呢。听说孔夫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除了殿下和娘子,还有谁能——”
雒苏接口道:“说起来,后宫有殷皇后的筚篥,秦贵妃的琴,柳淑妃的箜篌,容婕妤的笙,这些乐伎也颇不容易。”
阿墨本有些讪讪的,闻言也笑了:“正是呢。”
说话间紫钗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听说今天有新鲜毛蟹吃?往年那些糟的早吃腻了。”
阿刀一本正经道:“奴婢只知太子妃蒸了毛蟹,待殿下午饭时用,不曾听说还有宫人紫钗的份。”
紫钗迅速白了她一眼,冲雒苏笑得春暖花开。
雒苏沉吟道:“想吃也不是不行,你好生琢磨一个简单发式,下次大典时用。”
一盆冒着烟的螃蟹端上来,簇拥在一圈盛着各色内容的海棠银盏中间,红通通的很是喜人。周围环绕的分别是两盏深色的特制酱汁、一盏醋、一盏碧绿的芥齑和一盏嫩黄的浓浆。
折柳好奇道:“娘子,这黄澄澄的是什么?真好看。”
紫钗瞟了眼道:“不就是橙齑么?”
阿刀微微摇头:“这是太子妃亲手所制,你退开些。”
紫钗嗷嗷直叫:“太子妃在这,你边儿去。”
吵吵嚷嚷中,菜肴很快布置完毕,雒苏拿手巾擦了擦手,正要开口,就听见传报声:“太子至。”
宫人报时正是午时二刻,某人来得相当准时啊。
宇文测一袭蓝色圆领袍,走得近了才能看见衣上疏密有致的暗金色狩猎纹。
低调的奢华。雒苏一面在心里赞叹,一面起身相迎:“郎君辛劳。听说宫中有御食专赐,这儿的吃食想必差远了……”就他来蹭饭一事,她是矛盾的。又想见到他,又怕他重提纳妾之事,每次一听到“多子多福”从他嘴里出来,她的小心肝就扑通直跳。
宇文测没有说话,径自坐下,一面擦手一面打量长案上的食物。
接收到退到一边的众人的暧昧眼神,雒苏干笑了两声,拿起一双紫竹筷子递过去。
宇文测接过筷子放下,盛了一碗汤递回去。
雒苏对于他这个习惯的理解是,宫里的贵人都很讲究,吃东西前需要宫人试食,太子殿下自然不能例外。于是她如往常一样,认真地喝了两口道:“味道不错,郎君可以放心用。”
宇文测看了她一眼,往银盘里布了几样菜推过去:“把汤喝完,这个也吃了。”
雒苏为难地盯着盘子,忍不住提醒道:“郎君,毛蟹最好趁热吃。”
宇文测点头,抬手伸向鎏金海兽水波纹银盆。雒苏看着修长的手出神,忽然一个激灵出声道:“等等——”
瞥了眼宇文测沉静的侧脸,雒苏咳了声道:“热蟹烫手,郎君当心。”
宇文测已经将最壮硕的一只河蟹提了出来开始大卸八块。
琰都一直没有吃新鲜螃蟹的习惯,难不成太子殿下还捯饬过这玩意?眨眼间八条腿被卸完,眼看可怜的螃蟹就要遭遇腰斩,雒苏忙伸手拉住他:“剩下的我来吧。”
宇文测没有松手,目光低垂,落在拽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上。
这性子,真是一点不肯服输。雒苏只好指手画脚道:“把蟹脐,就是贴着紫苏叶的这块掰掉,然后沿着这里稍一用力,嗯,就开了。”
片刻后,看着处理好的雪白蟹肉和金色蟹黄,雒苏心情大好,捧起海棠银盏献宝道:“这个是酱,这个是醋,这个是芥泥,这个……你尝尝。若不好,就算了……”
宇文测不置可否,抬手将橙齑浇上蟹肉,清爽的香气顿时四散飘开。
雒苏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这橙子泥看起来漂亮,费的功夫可不少,关于调制完美比例的橙肉和橙皮这一样,她就实验了两天。自己觉得还算成功,但不知他喜不喜欢。想到他是受惯人服侍的,又不知以前那位苏良媛是怎么服侍他的……她心里有些泛酸,吃在嘴里的蟹肉一半都是醋味。
一餐饭毕,阿刀捧着彩绘漆案,举至齐眉道:“殿下,这是太子妃亲手摘采。”
雒苏心中皱眉,没想到阿刀也会耍心机,之前明明答应好了,只说是她看着宫人采的,居然一开口就把她抖了出来……
白瓷盏中盛着一束鲜红的花椒,一颗颗圆润饱满,除却身上的小刺,宛如滚圆的红豆。
宇文测看了一眼,吩咐:“你们先下去。”
阿刀恭敬应是,放下瓷碟,目不斜视地退后。紫钗转了转眼珠,拉着折柳一道走了。
庭院瞬间空荡下来,雒苏有些反应不过来,突然手上一暖,胳膊上一凉。看着捋起她袖子低头检查的宇文测,她很是莫名。
花椒树多刺,采摘难免受伤。小臂上果然有星星点点的嫣红,像开在雪地里的桃花。
雒苏明白过来,心里一甜,忙道:“上过药了。”
宇文测双臂稍一用力,将雒苏固定在怀里,低头吻了下去。
比泡桐树下那次熟练了许多,雒苏感到有些恍惚。自从发觉自己难以启齿的心意,她私下查了不少关于苏良媛的事,知道她也是南方人,除了跳舞,还擅庖厨,尤擅切鲙、糟蟹、糟鹅掌。如今看来,她的刻意迎合起了作用?明明应该高兴,可是心却酸胀得厉害。
宇文测捏了把她下巴,吐息有些急促:“专心。”
雒苏想去迎合,可是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觉得自己笨拙极了。曾经的苏良媛,一定比她会侍奉,他们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脑海里不由自主幻化出他们缠绵的样子,她心里抽痛,无边无际的酸楚扩散开来,不受控制地冲向眼底,化成咸涩涌了出来。
宇文测终于松开她,目光在湿漉漉红通通的眼睛上停留了一刻。起身,转身,离开。
雒苏怔怔望着远去的背影,在桂子初发金风细细的时节,只觉两颊冰冷,刺痛入骨。
一连半个月,宇文测都不曾再来含章殿。
含章殿一众宫女都百思不得其解。那天太子殿下明明心情很好,为什么情势会急转直下?她们退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雒苏维持着平静的表象,心里已经碎了一地的五味碟。他长这么大,恐怕还没遇到过像她这样不识好歹的吧?谁知道她本意不是这样?虽然告诉了自己一百遍他们不合适,这场暗恋注定没有结果……可是,理智是理智,心却放不下。甚至自虐地去了几次猗兰馆,据说那些兰花都是宇文测送给苏雪奴的定情物,其中还有传说中的鱼枕素。果然晶莹剔透,果然苏氏是兰心蕙质的美人。还有那么几次,她在神英殿外站了半晌,无论如何不敢进去。该说什么呢?学戚红珊自荐枕席,求他收了自己?她开不了口。叮嘱他天冷了加衣裳?神英殿女官、宫女各司其职,何况他向来不喜欢听人废话。日子就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
也不是毫无交集,毕竟有些场合需要他们一起出席。然而每当这个时候,雒苏只能想到一个词——貌合神离。比如八月底,宇文测陪她回门,回宫后直接去了崇贤馆。比如重阳登高,闵太后又提造人计划,宇文测不咸不淡地敷衍了几句。又比如今天,有贵客到访东宫。
水磨石路上,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蓝色袍角和水蓝裙摆不时在微风中轻触。雒苏有些恍惚,直到温暖干燥的力道覆上手腕。条件反射地抬头望去,见宇文测并无表情,看来和往常一样,只是出于在外人面前装恩爱的需要。开始她不是不惊喜,结果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心凉。她恨自己的懦弱,懦弱地等凉透的一天。
“大郎你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居然学会躲懒了!”
眼前身着紫色锦袍腰佩金鱼袋的老人正指手画脚做佯怒状,一头银发亮得晃眼。一旁紫色大袖衫的中年妇人靠在书几前看书,闻言抬头道:“看你这副模样,休要把大郎的新妇子吓到。”
老人立刻换上一副笑呵呵的弥勒佛模样:“来来,让老夫瞧瞧,能让大郎这个冷心肠的转性,小娘子端的有本事。”
雒苏本想凡事跟着宇文测就是,谁料他除了不肯放手什么也不做,只好低头道:“妾雒氏见过老师、师娘,累老师、师娘久等了。”这位命妇她在昏礼上有过一面之缘,是太子太师的夫人薛氏,自然,这位老人就是当时不在琰都未能出席弟子昏礼的太子太师谢夔了。
谢夔哈哈大笑道:“大郎果真转性了,以前对妇人是一眼都吝予的……老夫又不是什么凶兽,大郎何必这么巴巴的攥着人家手不放?”
宇文测不徐不疾道:“老师知道弟子命格不好,娘子难求,不得不惜。”
雒苏低头装木头,胸膛里却一阵猛跳。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这次敷衍得比较有诚意?
薛氏摇头道:“罢罢,你们师徒只顾斗嘴,且让我们妇人安静说会话吧。大郎,老身欲借你娘子一用,片刻便归还于你,你肯不肯借?”
宇文测淡淡一笑:“师母在上,测敢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