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天女维摩有话要问，我不及回信就巴巴地来了。”
雒苏微笑道：“我琐事缠身，怠慢你了。一路风尘仆仆，不如先用点吃食饮品。”
阮琴看着她笑而不语。
在宫里住久了，不知不觉就带上了官腔，雒苏默了会道：“你自在惯了，别笑我。”
阮琴摇头道：“我不是笑这个。当今谁人不知太子妃福泽深厚？大宇不是有句古话叫做‘祸兮福之所伏’？眼看圣人为太子妃诞下的一双儿女封了郡王、郡主，封号还格外响亮，某庶人在东北除了眼红可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这话说得直白亲切，令带着宫女退出的阿刀都有了好感。
雒苏也甚觉欣慰。新账旧账翻出来一起算，殷县主同其母被贬为庶人，流放幽州，徒三年。而她和阿测的宝贝们终于正式受封，长子封安陆郡王，长女封云梦郡主，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恩典。
她搅着杯中酪浆道：“外祖父提了许多次，郎君虽不置可否，到底该让老人家回去颐养天年。这两年来来回回的折腾，你这师拜得可是太亏了。”贺绩无意在琰都供职，连掌管太医署的巨大诱惑都抵制住了，她只能叹息一声。
阮琴吃了两只金银夹花平截，满足道：“没想到琰都也有这样好滋味的蟹肉，早知道我说什么都要追来。广陵距琰都不到三千里，老师偏不让我跟着……”
雒苏感慨道：“外祖父是真心栽培你。颠簸来去要浪费多少功夫？想来你医术大有进益了吧。”
阮琴托腮道：“如今苦虽苦些，比原先强太多了。”
雒苏不知她曾经的公主生涯遭遇了什么，试探道：“慕……我是说光曜皇，既已找到沧流，那你……？”
阮琴盯着筷子尖的蟹粉，轻描淡写道：“还有半年光景。”
雒苏不便多问，换了话题：“若能各处走走，不必说周游列国，十年就强似人家一辈子。”
阮琴揶揄笑道：“幸而我孑然一身，若有了儿女负累，哪里还走得动？”想想又道：“以前常常做梦，这些年忙起来，倒是睡得好多了。”
雒苏本就有心事，闻言不由心跳加速：“做梦？”
阮琴眨了眨眼睛：“糖葫芦、茯苓饼、驴打滚、烤鸭、爆肚……唔，除了吃的我想想，还有万里长城、故宫、天坛……天_安门。”
雒苏纵然有了心理准备，全身血液还是在一瞬间冲了上去，开口有些颤抖：“……多久了？”
阮琴双眸中碧波荡漾：“五年了吧。你呢？”
雒苏攥紧双手才让呼吸平复下来：“晏平九年春，我从扬州莲花池里捡来一条命。”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几月几日？”
雒苏揉了揉额头，真是糊涂了，大宇和远火纪年又不一样，日期怎么可能简单对上？
然而阮琴眯起双眼：“我醒来时在大宇幽州。那一天……是春分。”
雒苏不觉屏息。竟真是同一天，天下有这么巧合的事吗？难道冥冥之中有谁操纵着这一切？想到这她心口一凉，如果她“偷”来的一切终将化为泡影，她该何去何从？
一餐饭不过一刻钟，这是她第六次出神。
宇文测夹起一只虾炙：“在想什么？”
雒苏将送到嘴边的虾噙了，细嚼慢咽下去，迟疑道：“今天这虾，加了什么？”
数只虾攒成一个灯笼，鎏金盘中满是小灯笼，看着红通通圆滚滚甚是喜庆，名字也很喜庆——光明虾炙。外表并无不同，可香气、口感与往常不同……她回味了一下，身子一僵——这不是花椒油的味道吗？她神游到哪去了？
雒苏干笑了两声：“咳，许久不曾沾，一时没想起来……”这说的是实话，怀孕有多久，花椒就禁了多久，不能完全怪她嘛。
宇文测放下紫竹筷：“慕温琴和你说了什么？”
雒苏心虚地移开目光：“没什么，不过谈了些吃食和宫室……”
宇文测继续单刀直入：“糖葫芦，和天_安门？”
雒苏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虽然知道阿刀尽心尽责，也别听这么清楚、说这么具体啊……这这这，她要如何交待？
她不说话，宇文测也陪着沉默，最后还是她举手投降：“别这么看着我……我说就是了。”
用了最老套的说辞，因为她实在想不到别的。想来古人托梦也是情非得已——一切难以用常理解释的东西，除了不负责任地推给梦境，还有更简便的法子吗？
“自从五年前在莲花池捡回一命，我便时常做些怪梦。”雒苏迎上他的目光，勉强稳住心神，“开始是梦见一些吃食，新奇古怪，看起来滋味却很好，比如将山楂去核，七八个串成一串，用糖渍了，有人拿着走街串巷地叫卖，把这叫做糖葫芦。”
宇文测眼神深邃：“还有呢？”
雒苏被他这么一看，底气顿时又抛到九霄云外：“这种梦太多了，有时记得些许片段，有时醒来就忘得差不多了……现在哪想得起来？”想了想补充道：“就是太怪了，所以没和人提起过，谁知道阿琴竟会做一样的梦？简直不可思议……”
宇文测点头道：“天_安门在何处？”
雒苏简直想倒抽凉气，半晌方捂着嘴道：“大概是在幽州吧。周围景物像是北方……对，和幽州台有些相似。”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却有一个“同乡”叫她遇见了，这是何等缘分？
“如今还会做这些梦？”
这个问题好回答多了，她轻快道：“不多，只前几年做得多些。”想了想又小声补充：“自从有了你和阿初阿卯，就更少了。”
宇文测嗯了声，下结论：“匪夷所思之事不必多想。”
雒苏心里松了口气，心底深处的不安却没有减少。匪夷所思，是他对这些“怪梦”下的定论，加上他一向看不上怪力乱神，万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一定会把她看做怪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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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阿琴随贺绩回了扬州，摇光郡主同夫君回了幽州，留在琰都的只有崔世子和明悦公主。本想把落梅拉进宫交流一下相夫教子的心得，奈何谢子玉把媳妇宝贝得不行，说什么都不肯放人。念在那对小夫妻初为人父母的份上，暂且让他们甜蜜去吧。雒苏别无选择，只能和明悦公主这个伪新妇煮茶论美人——拜明悦公主所赐，她才知道当今还有“天下五美”的说法，也不知是哪国好事之徒编出来的。
然而郁久闾明悦一本正经道：“你恐怕不知道，坤德虽是妇人当政，女子姿容却甚乏可观，除了她们的右相，名唤奚兰音的，号称是百变佳人。还有澶石那岛国，听说这一任女祭司青如翦才二八年华，生得已十分出众，连上一任的大美人都比下去了，特别是一双眼睛，据说是天下第一美目……”
雒苏对明悦公主时常蹦出来的惊人之语已经见怪不怪：“还有一个出自远火？”
郁久闾明悦点头：“是那光曜皇的王妃慕温金金，听说面孔妩媚身段妖娆，呵，二嫁竟能嫁作王后。”
雒苏往琉璃盏里添茶道：“那是人家本事。”
郁久闾明悦用力顿了下茶盏，裙上的黄金铃叮当作响：“你这人……简直说不通！真不明白，难道大宇儿郎都喜欢这种调调？”
将对面的空盏斟满，雒苏抬眸道：“茶甚热，公主当心。”
郁久闾明悦瞪了半晌，终于吐出一口气：“听说大宇太子喜欢娇羞善妒的女子，我怎么就看不出，你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娇在何处。”
雒苏微挑起眉：“公主敏慧，如何不知？”
郁久闾明悦难得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雒苏微微一笑：“自然在郎君面前。”
郁久闾明悦愣了下，尚未接话，外面一个绯袍身影迅速趋近含章殿，扬声道：“圣人口谕，皇太后凤体违和，请太子妃即刻赴琉璃宫长生殿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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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宇皇宫由三大建筑群组成——作为主体的大溪宫，东宫，和北部的琉璃宫。
二十年前，琉璃宫还不属于大内。因闵太后爱那山川秀色，兼笃信释道二教，当今圣人纯孝，登极不久，在大化二年将碧霞宫纳入皇宫范畴，并用三千车白琉璃重塑宫殿，改名琉璃宫。
每次去琉璃宫雒苏都不敢抬头看，生怕晃晕了眼，今次更是垂眸沉默一路。
长生殿前，命妇云集。
宇文澜站得最高，居高临下道：“四弟妹来得好早。”
越王妃柳倩儿低眉敛目道：“大姊玉体抱恙尚不辞辛苦，倩儿如何敢作势拿大？”
宇文澜冷笑道：“雒氏恃宠生骄也不是一两日了，就连圣人同胞姊妹、亲生骨肉都没这等悍妒的，这回连祖母都被气病，纵太子阿弟耽于美色，圣人也绝不会轻饶。”
雒苏领着八名宫女拾级而上，登上殿，向公主、王妃行平礼。她知道自己背着以色侍人的名声，加上年纪偏小，众人对她这个太子妃多有轻视。不过能交往的她已经尽可能地交了，毕竟不能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宇文澜当面也毫不客气：“祖母亲自选的美人全被你送出宫去，急怒攻心这才病倒，请罪的倒姗姗来迟，我看太子妃之位是时候易主了。”
雒苏低头沉默。
宇文澜讥讽道：“你若有一丁点悔改之心，就亲自把美人接回来，祖母多少好受些。”
雒苏低眉不语。闵太后前阵子就有些不适，但因为阿卯中毒，她只来了琉璃宫一次，被拒之门外。想来太后是真恼她了，但若说因此病倒，她是不信的。因为情况不明，她没带孩子们出来，现在看来是对的。
又等了一会，该来的都到齐了，绯袍内侍扬声道：“太子妃、诸王妃、诸位公主请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