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奉仪抬起头,泪眼盈盈道:“奴婢是罪臣甄节之女,十五年都住在甄府后宅,怎么敢与皇宫的萧美人攀亲?更不认识什么萧镜娘……太子妃明鉴!”
这双眼睛里有害怕,有委屈,还有凛然不屈。雒苏垂下眼眸,难道真是她多疑了?甄家家底调查过了,没有新发现,眼下诈也没诈出什么来……可这甄氏楚楚可怜的气质,和萧镜娘实在太像了。
“前年秋到去年秋这一年整,你在何处?做什么?”
甄奉仪迅速作答,对雒苏提问的种种细节也对答如流。
虽然心里仍然存疑,雒苏只得作罢,惩戒训斥了一番,把人放回去了。
对甄奉仪的怀疑没有结果,另一个麻烦上门了。
不知怎么,不出三天,皇宫就传出太子妃悍妒毒辣,为铲除分宠目标不惜伤人的流言。
且根据阿竹调查的内情,这起伤人案并非偶然。夏氏是个冲动泼辣性子,尹氏虽有点小聪明,到底是个糊涂人,再加上可疑的甄氏,一切都仿佛算计好了,东宫后苑就是个火药桶,只等夏氏的猫出现,点燃导火线。
这并非一朝一夕所能为,必须要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与过人的耐心。仿佛一条在暗处窥伺毒蛇,出手狠辣、滑不留手,但就东宫现状,六个新人里并不存在这样的人。雒苏直觉想到了只有一面之缘的闵四娘,虽然隐藏得极好,聪慧、美丽、大方,但总觉得哪里让人不舒服,现在她终于想起来——骨子里的冷血。闵四娘对待奴婢如驱遣牛马,不,牛马尚能得主人顾惜,闵四娘在看他们时,眼神根本毫无温度。
什么叫引狼入室?而且是比狼更可怕的对手。然而眼下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闵四娘的眼线是谁?甄奉仪是不是?除了她还有多少?
东宫上下大几百号人,要查,且不能打草惊蛇,效率可想而知。雒苏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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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入夜,冷清了半个月的东宫后院灯火通明。
夏氏虽不便亲自奉茶,全身上下也装扮一新。她酝酿好情绪,含羞带怯道:“不过皮肉之伤,劳殿下挂念。不知殿下可曾用过晚膳,妾这里……”
宇文测忽然侧过脸道:“叫她进来。”
夏氏不觉住了口,呆怔地看着简司闺退出去,片刻后,跟在一名女子身后进来。女子素面朝天,装束亦清丽简净,她却感到心头一震,屏息道:“拜见太子妃。”
雒苏抚了抚鬓发,淡定道:“晚饭多吃了些,我就四处走走,夏承善不必多礼。”
宇文测从袖中取出一枚莹润的犀角梳,若有所思道:“阿初不曾缠着你?”
雒苏清了清嗓子,超然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郎君且好生消受,妾先行一步。”
宇文测把玩着犀角梳,直到清丽出尘的背影走到门口,方不徐不疾道:“有些日子没翻了,卫刀寻来的画册。”
清丽出尘的背影狠狠一晃。雒苏咬紧牙,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那种“画册”,亏他好意思说,什么社稷的希望、大宇的太阳,撕下伪装就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
宇文测面上淡然,黑色的眼睛里饱含愉悦:“还有一百式整。”
雒苏深呼吸了几次,终于平静道:“郎君保重身子,妾头晕体乏,先歇着去了。”
被这么一闹,雒苏回到含章殿时心情已不那么沉重。
闵氏四娘,闺名丽辞,小字双文,芳龄十六,出生于平州琰都。五岁时父母失和,七岁时设计令父亲的宠妾失宠,八岁时父母和离,父亲随即续弦。其后时性情大变,冷漠寡言,父亲继母、同胞姊妹都摸不透她的心思。此后府中一旦有人有孕,必出意外,甚至年纪较幼的胞妹也在一次意外中身亡。查来查去,最后所有证据都指向闵氏大娘丽华。当时闵丽华刚被钦点为太子妃,听闻事情败露便用一条白绫了结了性命。
六年前的丑闻被闵太后强行压下,调查起来相当费力,想再深入,是不大可能了。
原来闵丽华当年是做了替罪羊。可她仍旧想不通,一个是待嫁的准太子妃,一个是年仅十岁的女孩,是什么让闵家舍大保小,牺牲了准太子妃?雒苏蹙眉叹了口气。
倒是闵丽辞,经变故后大病一场,调养过来又恢复了儿时模样,冰雪聪明惹人怜爱。闵太后越看越喜欢,一番考察后决定把她送进东宫。
敌暗我明,雒苏甚至不知道闵丽辞意欲何为,只能故意示弱,并制造机会让眼线露出马脚。说起来除了殷皇后,宫里几个大人物都在东宫埋过眼线,宇文测也不以为意,只把极不安分的拔了,碍眼的调到下面,这些年来倒也没出什么岔子。但一个还未进宫的二八少女竟也能埋下眼线,而且分毫没有动用闵太后的人,简直不可思议。
阿初挥舞着小手要抱抱,见雒苏不理他,中气十足地啊了两声,将身子用力往外探。
雒苏转头不觉失笑,慢悠悠起身走过去,经过他面前,却走到另一名乳娘身旁,抱起了安静吮着手指的阿卯。
阿初睁大了眼睛,奋力地手舞足蹈,边挣扎边啊啊个不停,不一会小脸就胀得通红。
雒苏逗了阿卯一会,回头见乳娘已经招架不住,正准备接手,一双手先她一步抱起了阿初。
大眼瞪小眼半晌,阿初坚决地扭过头去,寻觅到阿娘的身影,咧嘴灿烂一笑。
雒苏心里好笑,这么小就会讨好人,也是,阿耶怀里肯定硌得慌不舒服。
宇文测也并不习惯抱孩子,僵硬地抱了一会便移交给孩子他娘,看母子二人心无旁骛地互动,欣赏之余却有一丝不快从心底升起。
放下孩子,雒苏收拾好心情,正要严肃地讨论东宫后宫之事,突袭之下差点惊叫出声,直到被抱进卧室才用力捶了他两下。
一眼瞟见床头春_色无边的图册,雒苏顿觉浑身一烫,颤声道:“……不会来真的吧?”
宇文测俯身撑在香肩两侧,定定看着她:“你说呢。”
青绡帐,帐中香。暗香浮动,帐上的红莲仿佛都骚动不安起来。雒苏几乎能听清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半晌,她听见自己干干的嗓音:“那……来吧。”
更漏迢递。
虽然身体累极,心却跳得轻快。雒苏打了个呵欠道:“明年秦氏、闵氏入宫,美人在侧,还舍得去南巡吗?”
宇文测伸手扣住柔腻下颌,轻轻摩挲道:“秦氏不是问题,闵氏……等新人除尽,就除掉。”入耳是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低头印下一吻:“你是太子妃。”
雒苏点点头,闭上双眼。身体里仿佛长出枝蔓,和他缠绕相生,骨血相融。她绝不要分开,那就狠下心,把阻碍一一铲除。如今有闵氏这么合适的人选,借刀杀人,她必须学会,否则就是被杀。
果然如她所料,“太子留宿夏承善处”的消息一放出,非花阁的眼线立刻就有小动作了。逮住一个,不怕牵出一片。只要好好拷问,是真是假很快就见分晓。真正的考验是,谁是内奸?对小喽啰发号施令的,为闵四娘搭桥的,藏在东宫深处的白眼狼,那是她要下狠手处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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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除夕夜。少了柳黛岑和齐王夫妇,却多了不少人丁,欢乐的气氛有增无减。
最难得的是殷皇后发话:“云梦郡主乖觉可爱,正巧我前两日翻了唐诗,不如就叫月照罢。”
此言一出,恭贺之词源源而来。连圣人都露了笑颜:“如此甚好,转眼间大郎就儿女双全,用不着我们操心了。”
容婕妤笑得温婉,眼睛却望着雒苏:“可不是,太子殿下言出必行,何曾令圣人失望过?”
雒苏心头一刺,有前科的人果然不能指望,这挑拨离间的话都说到台面上了,还外带威胁?容氏和宇文测做了什么交易她不知道,但宇文测必定不会过分许诺,保她不贬为庶人就不错了,容氏倒是挺贪心,真以为自己有儿子傍身就能继续往上爬了?
于是她微笑道:“阿翁、阿家的话,郎君一直记在心上,十一弟长大也要如此听话才好。”
温婉的表情有一刹的断裂,容婕妤低眉道:“太子妃孪生儿女一双,气度果然大不相同。”
宇文测举杯长身道:“值此良辰,恭祝圣人万寿无疆,大宇社稷万代千秋。”
圣人宇文业慈祥笑道:“瞧瞧,做了父亲,说话都不一样了。”说着又叹了口气:“也不知檀奴在孟蓝一切可好。”
闵太后却开怀道:“太子代圣人宣扬了我大宇国威,料他犬戎不敢生事,必把我们秦王奉为座上宾,不要两年就乖乖把人请回来。”
“借祖母玉言。”秦王妃秦奕如微笑举杯,低头望向年方五岁的女儿,“阿彤,阿耶来信说了什么,可还记得?”
乳名阿彤的上阳郡主眯眼笑道:“阿彤记得!阿耶在信里说一切都好,惟念圣人龙体、曾祖母和祖母凤体是否安康。”
宇文业笑得更慈祥:“这孩子,真叫人疼!也唯有她阿耶去孟蓝,我才放心。”
雒苏默默注视这一切。都是聪明人,才有这出四世同堂的大戏温情上映。也不知战火燃起时,秦王会如何动作,那时的皇宫会是什么光景……
她收回思绪,微笑道:“前些日子自家忙乱,未曾登门。眼下开春了,孩子们也该做春衣了,秦王妃和上阳郡主如不嫌我嘴笨手拙,我可要上门叨扰了!”
秦奕如笑道:“阿嫂说哪里话!阿嫂能来看我们,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阿彤说是不是?”
上阳郡主郑重点头,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大伯母不知道,阿娘做的点心味美,连阿耶都称赞,‘羊羹、熊腊、柿膏、枣糕,虽是雍州土味,滋味倒颇不赖’!阿彤心想,定是阿娘偏心,给阿耶做的不一样,可每每阿彤想偷吃阿耶那一份,都会被阿娘打手……大伯母一来,阿彤又有口福了!”
此言一出,席上满是笑声。秦奕如咬牙笑道:“想挨打是不是?谁教你说这些来?”
上阳郡主摇头晃脑道:“今天长辈们都在这,阿娘想动手,可要投鼠忌器!”
宇文业笑得直摇头:“这个小精怪!哪有人把自己比作老鼠的?”
上阳郡主吐了吐舌头道:“阿彤说错了,阿彤属羊,圣人就把阿彤当做羊羔精好了!”
席上欢声笑语,雒苏却在心里叹息。像秦王一家三口这样讨人喜欢,阿测做不到,她做不到,他们的孩子恐怕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