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以南是越州。这里土地广袤，但农田利用有限，因为地形多丘陵，土质为红壤。遇丘陵则修梯田，改善土壤则施鸟粪、鱼骨，勤耕作，这些都是老祖宗想出的好办法。但梯田工程浩大，没有朝廷拨款，就无法大面积实施。
眼下已经进入十月，南方依然温暖。田野间的小路上，两匹骏马并驾徐行，马上两人都是胡服皮靴的装束。
“扬州的漕运、越州的梯田，越看越寒心……朝廷拨的银两层层吞下去，吐出来只有那几星铜钱，真是苦了这些纤夫农户！”说话的人身形娇小，面目黧黑，却衬得一双眼睛格外清澈晶亮。
“马上收网。”另一人望着山上荒芜的梯田，语气简洁有力。
满脸满手涂料的雒苏点头道：“这两年圣人龙体不大安康，我们出来也快三个月了，荆州、扬州、越州差不多都走了一遍，也该回去了。”
宇文测嗯了声道：“过两天突袭，待在驿馆不要出来。”
雒苏点头。每逢他向地方官府发难，都会提前将她安置在驿馆，以确保安全，而平时他们住在客舍或民居里。体验了平头夫妻的生活，她甚感满足，小半心思牵挂民生，大半心思却在千里之外的琰都——阿初阿卯才四岁，不知这几个月是不是吃得好睡得香，有没有争闹，有没有哭鼻子……
现在是晏平十八年，三年国孝已经过去，迟来的南巡也已接近尾声。雒苏抬头眯眼，南方的太阳依然这么热烈，好似能把人烤化一般。
从客舍迁入驿馆这天，雒苏不意他乡遇故知——跟随夫君长居南安、时而进都谒见圣人的郁久闾明悦竟也来到越州。
虽然拥有孟蓝大公主、南安世子妃的双重显赫身份，郁久闾明悦却很不高兴。她长鞭一甩，柳眉倒竖：“我知道崔忻就在这，赶紧把人交出来！”
小兵招架不住，赶忙禀告驿站的驿长，然而驿长正忙着巴结贵人。要知道越州多瘴气，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难得遇见一个大官——能持银牌入住，其夫必定官运亨通，提携他们不过一句话的事。
于是“贵人”雒苏意外得知南安世子妃大驾光临。
驿长却很不耐烦：“怎么回事？闹事的赶出去就是了。”
小兵畏缩道：“是位男装的年轻娘子，带有皮鞭，鞭上镶有宝石，还……还对南安王世子直呼其名。”
驿长皱眉：“南安王……崔世子？”
小兵道：“正是，请驿长示下。”
驿长烦躁无措，余光却见贵人站起身道：“巧的很，某与外面贵客相识，他乡遇故知，正该见一见。”
驿长惊喜交加，忙道：“有劳郎君。”官府家眷出门，女扮男装是常有的事，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这位夫人竟认识南安世子妃，定然身份高贵。
雒苏走出驿馆，果然见到了大发脾气的郁久闾明悦。
明悦双眸喷火：“你是驿长？从实招来，崔忻在哪间屋子？”
雒苏负手上前道：“世子妃只怕是弄差了，崔世子并不在这南山驿馆内。”
这张黝黑面孔好生眼熟，明悦狐疑道：“你是雒——”
“落花时节又逢君！”雒苏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世子妃既有缘到此，不如进来坐坐。”
明悦看着她比自己还黑的脸皮，不觉好笑：“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哦是了，你是跟着太……”
雒苏立刻接口道：“某之泰山远在琰都，此番是和妻兄至此，令世子妃笑话了。”
明悦越想越觉得好笑，待进得房间，终于忍不住道：“把他编排成妻兄，若叫他知道……哈哈，看你怎么办！”
雒苏瞪了她一眼，要不是她这世子妃口无遮拦，她哪敢随口编排。
一路奔波，越州的瘴气更弄得她心烦意乱，这会终于可以歇下来，明悦躺倒席上，用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抱怨道：“这鬼地方真是呆不住！崔忻那小子又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雒苏笑道：“崔世子此行有要务在身，世子妃何必紧追不放？”
明悦哼了声道：“哪回不是要务？这三年东奔西跑，就是不安生在王府待着，以为我不知道？他不就是想躲着我？”
雒苏没有接话，从随身带的行囊里取中几枚罗汉果，剖开洗净，煮了壶凉茶。
明悦正好渴了，忙端起一碗喝了，甜津津的甚是爽口，忙又要了第二碗。
雒苏悠悠道：“世子妃岂不知？人皆有难处，逼得紧了，反倒容易出岔子。”
明悦放下空碗，颓然道：“我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
八卦心起，雒苏压低声音道：“问句不当问的，莫非你二人仍旧和新婚时一般……相敬如宾？”
“什么？”明悦转了下脑筋，顿时黑了脸，“全天下就你们老夫老妻感情好，如胶似漆、蜜里调油，行了吧？”
雒苏不理会她的反击，若有所思：“我看崔世子心里也不是没有你，怎么就没动作呢……”
明悦蓦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雒苏瞥了她一眼，摇头道：“这就叫做当局者迷。在一起吃饭，哪一次你爱吃的没放在面前？你最恶鱼虾海味，崔世子却很喜欢，他什么时候当着你的面吃过？”
明悦呆了一会道：“那是在外头做给你们看！在王府，他吃饭都不与我共案……”
雒苏揶揄道：“你爱炙牦牛肉，崔世子闻不得那味，他最爱海味之鲜，偏你又嫌腥……我看你们俩凑在一起，只好素食，吃些不膻不腥的菜蔬罢了！”
明悦反常地没有反驳，回忆良久，迟疑道：“我在家时任性惯了，成天穿男装带鞭子，他说过一回，让我换汉人女子的襦裙，我不听，和他大吵了一架，从此他再没提这话……莫非、莫非他心里当真有我？”
雒苏好笑道：“你仔细想想，这些细节只怕不少。崔世子惧内之名，早就传到琰都了。”
明悦瞪了她一眼，不甘示弱道：“还说我？你自己呢！东……你家里的妾室，被你赶得不剩几个了吧！”
雒苏挑眉道：“祖母重孝，她们自己撑不下去，自请出户，我这是从善如流。”
“好一张巧嘴，说不过你！”明悦想了想，有些担忧，“听说那个闵氏心狠手辣，你可要当心。”
雒苏笑道：“我知道。”
明悦叹了口气道：“看来看去，全大宇也就你能说得上话。我是真没主意了……这回他连招呼都没打，留下几个字，人就跑了，我从扬州追到越州，两个月才见了他一面，如今又不知他躲在哪个驿馆……他一路跑我一路追，我到底是个女郎，追久了也觉得累！”
今天天色不好，看样子马上要下雨。雒苏望着窗外道：“累了，就该歇息。”
明悦蹙眉不悦道：“我真心把你当朋友，你就这样敷衍我？”
雒苏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收起笑容道：“两国关系未明，崔世子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且问你，若有一天战事起，你会怎么做？”
明悦不假思索道：“大宇讲究既嫁从夫，我当然追随崔郎。”
雒苏继续道：“若崔世子随大宇主帅冲锋，与孟蓝军队交战。万一孟蓝不敌，你父王命悬一线，求你窃取虎符，你会怎么做？”
明悦立刻反驳：“不可能！我父王战无不胜，绝不可能到那地步。”
雒苏顺着她道：“好，那如果反过来，孟蓝大胜，然而南安誓死不降，你父王要屠戮南安，你纵有心，拦得住吗？就算不杀崔世子，他亦无颜面苟活于世。”
明悦张口结舌：“这、这……”
雒苏下结论道：“大宇孟蓝一旦准备开战，南安就是火药桶。明悦公主，你和崔世子太容易反目成仇。”
没有叫她世子妃，而是明悦公主……明悦怔怔看着面前的空碗，心里仿佛也被掏空了一般。所有这些，她不是没想过，而是不敢面对。她侥幸想着，这些恶劣局面一定不会发生，大宇孟蓝之战也许能够平局……可是怎么可能呢？双方若势均力敌，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雒苏平静道：“明悦，恕我直言，以身份论，崔世子是最不适合你的人。但你若想搏一搏，也不是不可以。”
明悦抬头，眼圈微红：“什么意思？”
“谁知道战事什么时候到来？君不见边境百姓仍在劳苦耕牧，商人仍在交易互市？若人人畏首不前，那日子也不必过下去了……再说句无情的狠话，人既终有一死，何必求生？”
明悦沉默良久，终于攒足了力气，高声道：“你说的是，我决定了——找到崔郎，和他生个娃娃！”
雒苏一时反应不过来，这转得也太快了。
明悦看着她呆滞的黑脸，哈哈笑道：“你这脸拿什么涂的？黑得逼真！莫不是黑土？……总不是牛粪吧！”
雒苏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明悦公主生命力之顽强，无人能及。难怪崔世子一路狂奔，肯定是惹不起才躲。
说话间外面响起了惊雷，不多时就落下了倾盆大雨。雒苏托腮道：“这雨只怕要下一会，你就在这稍歇片刻吧。唔，说起崔世子在哪，我倒有点猜想。”
送走明悦公主，雒苏午后小盹了一会，见天已放晴，开始洗衣裳袜子。
一盆衣服晾出去，太阳已经完全西斜，看来晒不了两个时辰。雒苏望着绳上的白叠袜出神，这两双袜子还是她四年前做的。那时幽州雪患，她满怀希望地寄过去，没想到迟了一个月他才收到。本来就不甚白的棉袜如今已明显泛黄，他竟然一穿这么些年……
手不自觉移向小腹，她自认现在吃嘛嘛香身体倍棒，是时候把再生一个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