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紫帐幔挽起,早春的阳光映入窗棂,照得一室透亮。
圣人宇文业虽仍卧病在床,气色看起来还不错。作为一国之君,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国泰民安,最大的乐事莫过于儿孙绕膝。
一群孩童中,年纪最大的是八岁的上阳郡主宇文丹华。她正坐在离圣人最近的席上,姿容端丽,一身绯红裙袄,双髻上簪着一对蜻蜓玉钗。年纪最小的则是一个深蜜色皮肤、头发卷曲的娃娃,在席上爬得欢快,一旁的乳娘愁眉苦脸——这位小祖宗是孟蓝大王子郁久闾明勃的小儿子,天生好动,一刻都停不下来。
阿初和阿卯并排坐在宇文丹华后面,锦袍颜色鲜嫩,一个天青,一个桃红,却是一式一样的圆滚滚。
宇文业蔼然问道:“元煦这两日学了些什么?”虽然当年太子夫妇的恶劣行径让他很不满,但两个孙儿渐渐长大懂事,尤其是嫡长孙宇文元煦,他甚为看重。
悄悄瞟了眼不远处温柔的阿娘和没什么表情的阿耶,阿初朗声道:“回祖父,元煦刚学了《论语》。夫子教导元煦,上至天家,下至百姓,孝悌乃和睦之本,元煦长大也要像耶娘一样尽孝。”
宇文业感兴趣道:“哦?元煦知道,你耶娘是如何尽孝的?”
“阿耶忙于大宇国事,替祖父分忧。阿娘打理东宫后宫事务,照料元煦和阿妹,替祖母和阿耶分忧。”
上阳郡主宇文丹华忽然抬头笑道:“三郎好懂事!可见大伯母教得好!”
秦王妃轻眄了她一眼:“圣人问话,谁叫你多嘴?”
宇文业笑呵呵道:“阿彤向来乖巧,秦王妃也教得好。”
雒苏闻言微笑不变,圣人对秦王妃是真心夸赞,上阳郡主对她可就未必了。阿初上头有两个堂兄,分别是秦王和越王的庶子,虽然排作三郎,但圣人的目光大多放在他身上,连受宠的上阳郡主都给比下去了。
嗷嗷声响亮,孟蓝小王孙一把推开乳娘,爬过去拽前面桃红小袄的衣角。
这孩子力气大,阿卯猝不及防被拽得向后一仰,旁边的阿初忙拉住她,转头怒目而视:“你做什么?不许欺负我阿妹!”
孟蓝小王孙一面啊啊呀呀,一面拍手咧嘴笑,嘴角淌下一串晶莹,乳娘忙上前给他擦脸。
阿卯抿嘴笑道:“小王孙是想和我们玩耍呢。”面孔虽稚嫩,却着实生得好,她这么一笑,众人不由也微笑起来,孟蓝小王孙更是卯足了劲往她身上扑。
阿初看着他口水滴答的样子,忍不住蹙起两道小剑眉,挡在阿卯身前。阿卯穿的新裙袄是阿娘亲手做的,可不能让这脏兮兮的黑娃娃给弄脏了。
宇文业看着这一幕,心下赞许,面上却不动声色:“小王孙的身份该定下了,只怕他祖父在孟蓝已念了许久。”
秦贵妃默契接口道:“圣人仁圣,绝非虚名,如贵国有诚意,小王孙也好早日认祖归宗,承欢膝下。”
孟蓝大王子郁久闾明勃眯起双眼道:“圣人恩典,我代父王谢过。”
宇文业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秦贵妃也沉默下来。
这三年来,孟蓝使诈也好,耍赖也罢,三番五次想把郁久闾明勃要回去未遂,态度就越来越差。眼下宇文业主动提起王孙,郁久闾明勃竟不接茬。
乳儿咿咿呀呀的叫声中,雒苏忽然出声道:“妾看上阳郡主乖觉可爱,多嘴替她问一句,又到了绿柳新发的时节,秦王也有一年不曾归家了,王妃和郡主可都盼着呢!孟蓝国主仁慈,想必不忍我们小郡主伤心罢?”
郁久闾明勃挑眉道:“太子妃吩咐,我岂敢不遵?我父王也舍不得为难美人。唔,记得太子尚未成婚时,竟有人说太子妃口舌不便给,要我说,木雕泥塑再逼真,眼珠、耳朵都是摆设!”
这厮简直毫无长进,不看圣人脸色也罢了,还一再针对阿测,不是直接挑衅,就是贫嘴贱舌想激怒他,幼稚极了!雒苏攥了攥拳头,抬头柔声道:“前年的梅花雪,去年的荷叶露,郎君觉得哪个滋味好?我两样都备了点,预备今日献丑,请诸君品鉴东宫新茶。”其实他对饮食不甚挑剔,茶水只是用来提神的,她却想做得精致些,更好入口。
黑眸里含了一丝笑意,宇文测低头道:“都好,用荷叶露罢。”色、香、味无一不美,引人一品再品,所谓茶如其人。
品完茶,圣人单独留下太子,众人一齐告退,阿初、阿卯人小腿短,倒也拜得像模像样。
出了甘露殿,雒苏正带孩子们上车,前路却被人挡住。
郁久闾明勃随意拱了拱手,表示礼节到了,径自道:“听说大宇讲究兄友弟恭,太子对秦王之事置身事外,倒让妇人为他说话,真是有趣得很!”
雒苏还了一礼,淡淡道:“果真有趣,孟蓝大王子做了三年琰都贵客,似乎还不懂为宾之礼。妾一介妇人,不敢多言妄语,自请先行。”
她堪堪转过身去,郁久闾明勃骄狂的声音又来了:“好一位贤良的太子妃!替太子分忧,交好诸王妃,连上阳郡主也不忘笼络……可惜世人有眼无珠,只道太子妃悍妒不容人,为害大宇国祚!”
雒苏理也没理他,倒是阿初攥着小拳头,用力瞪着他道:“我阿耶说了,只会动嘴皮功夫的是妇人,原来孟蓝大王子也是妇人!”
乌溜溜的眼珠里正气凛然,雒苏忍住笑,让人把宝贝们抱上车,转身施然行了一礼,施然上车:“童言无忌,大王子不必往心里去,也不必特意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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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脚步声不断,雒苏迷蒙地睁开眼,身旁是空的。目光上移,熟悉的身影在视野里晃动,好像有哪里不一样,等等……他身上穿的是什么?
铁甲反射的光冰冷刺眼,雒苏一惊坐起,眯起发花的两眼。
宇文测听到动静,转身两步走到床边,伸手抚上她脸颊:“还早,再睡会。”
雒苏习惯性地依偎过去,冷硬的触感让她一下完全清醒——没错,他穿的是戎装。她深吸了口气道:“出什么事了?”
宇文测抚上她背后长发,缓缓道:“孟蓝王孙受惊夭折,圣人要我办些事。”
孟蓝小王孙夭折了?……白天还活蹦乱跳的,怎么突然就夭折了?是意外还是阴谋?他为什么换戎装,难道孟蓝发难了?无数问题涌来,雒苏感到头一阵发蒙,闭上眼道:“你去罢,我……等你回来。”
宇文测收紧臂弯,用力抱了她一下然后松开:“好。”
雨后的早晨,含章殿安宁如常,大溪宫嘉猷殿却笼罩在阴霾中。
郁久闾明勃的侧妃抱着死去的儿子跪在殿外哭诉,说儿子是在宫里被害的,请圣人给一个交代,很快就被千牛卫拉走。
大殿内,宇文业面色苍白,扫视下方百官,目光停在负责看守临时王府的千牛备身身上:“郁久闾明勃如今人在何处?”
那名千牛备身惶恐跪地:“臣有罪!王府中的大王子是他人假扮,郁久闾明勃不知所踪……”
宇文业冷眼看着百官哗然,议论纷纷,直到城门郎出列启奏,道是半个时辰前天降暴雨,城楼遇袭,郁久闾想必是在那时趁乱逃出。
附议、反驳、议论声交织,人声鼎沸的大殿突然间安静下来。
一个挺拔冷冽的身影从门外踏入,正是一身戎装的宇文测。
没有理会侧目的百官,宇文测启奏道:“雨后道路泥泞,不易追踪行迹,以快马脚程计算,方圆六十里内,落脚点也即接头点可能在以下几处。”他说着抽出舆图展开,指点了几个位置,递给内侍:“现在追人为时已晚,诏书下达地方至少需半日,不如令人守在通往孟蓝的几处关隘。”
宇文业点头吩咐下去,丢下手中舆图道:“依你看,该几时出兵?”
宇文测道:“越早越好,最好十天内。”
孟蓝策划这起阴谋想必很久了,否则不会这么滴水不漏。郁久闾明勃杀子、嫁祸、私逃,于是孟蓝有了保护王子、捍卫国威的由头,名正言顺向大宇出兵。宇文业双目阴沉,他竟然算错了,孟蓝侵掠成性,怎么会在乎区区一乳儿的性命?
顷刻后,他神色恢复如常:“孟蓝奴背信弃义,朕拟颁发鱼书,调兵加固边防,如有异动,当即击溃。众爱卿可有异议?”
自然没有。他满意地将目光转向宇文测:“太子,朕拜你为兵马大元帅,统领三军,将孟蓝奴打回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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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章殿里,雒苏还不知道刚颁布的圣旨,只是早起后眼皮一阵乱跳,让她很是不安。
“太子妃,薄夫人求见。”阿刀走到跟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雒苏蹙起眉头,旋即舒展道:“请进来。”
落梅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举手投足愈发稳重,雒苏实在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收留了逃跑的那个人。
跟在落梅身后的两名婢女都低着头,看不清面孔。
雒苏屏退了宫女内侍,望向其中一名婢女:“明悦大公主,有事请直言。”
扮作婢女的郁久闾明悦眼圈泛红:“原来你也不欢迎我!……我一路颠簸过来,结果却是人人嫌弃!”
雒苏让落梅帮忙烹茶,对明悦道:“你若想找我,直接来就是了,何必找上薄夫人?”
明悦更加委屈,忍不住高声道:“就只她身份贵重!她都有了两个儿子,有什么可担心的?”
雒苏冷下脸道:“公主这是无理取闹。薄夫人于情于理都不该收留贵人,可她却收了,公主可有一个谢字?”
明悦急急转过脸,掩饰眼底泛起的水光。
雒苏心头一软,柔声道:“是我说差了,明悦公主重情义,不是那般不知礼的人。”
明悦飞快地抹了把眼角,哼了声道:“你们都把我想成恶人。这回……是父王、阿兄做得不对,我、我是不会回孟蓝的。”
雒苏愣了下才明白过来:“你在躲孟蓝卫队?”
明悦点头,气呼呼道:“崔郎他避我瘟神也似,恨不得立刻让我跟卫队回孟蓝,我实在没了法子……这才千里迢迢跑到琰都来。”
竟是这样!雒苏摇头叹息:“你们两个啊……”
明悦不满道:“明明是他不好!不问我的意思就要把我强塞回孟蓝……既嫁从夫,他这是哪般意思?休了我送回娘家?”
雒苏扶额道:“他为你着想,你为他着想,也不互相通个口风就一意孤行,生生闹成这样……只怕崔世子在南安王府也不好过。”
“他为我着想?”明悦眨了眨明眸,随即摇头道,“这一个月他都不怎么和我说话,哪是担心我的样子?”
“一个月前呢?”
明悦正要回答,正巧落梅捧茶过来,于是把实话咽了回去,讷讷道:“既然你看得清楚,就帮我出个主意罢……如今该怎么办?”
雒苏端起茶盏,细细吹着,半晌方道:“琰都至南安,快马也要十五日……来不及了,你现在写信给崔世子,让他立即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