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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第四十一回中(1 / 1)

洪氏猛然听见这番说,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随即就想到之前范氏种种异样,一时便有无数念头冒出来,也不及细想,一口气倒出来说道:“这范家先前不还在与谢家议亲?连谢三太太都来问我女孩儿的人品举止。这才两三天工夫,怎么又问由儿?我倒不是说他家姑娘什么不好——人我见过,自然多少知道。只是这事情也太突然,半点没个预备。”

章望闻言点头,问:“既说女孩儿本身没甚不好,那大奶奶的意思便是允准的了?”

洪氏皱着眉,半晌才把头微微点了一点,说:“但这里头到底如何,大爷还得跟我说明白了——由儿是我儿子,不论有什么计较,都不许再坑了他!”

章望听她斩钉截铁的这一句话,脸上笑容就忍不住地露出来,嘴里道:“大奶奶放心。可不是在坑他,这次原是他自己先求娶的。”见洪氏一脸讶色,越发笑得舒展,便挨着她坐下,温言告诉道:“说起来也是缘分。由儿因奉了老爷之命,与他舅舅、阿大往扬州处置给你的添妆。不想前一日去验看田地,在城门口遇到范家小姐的马车受损,几个地痞无赖围困,又有谢家恶仆被人买通,趁机生事。由儿撞见这等情形,少不得出头打发,将罪人拿住押解往官府,又和阿大一道护送她一行回家——这其中自然要和范小姐交过几句话,多少就存了心。等到范府,顾文凌当然认得他,且他夫妻两个原来早有牵线的心,只不过不曾寻着机会。如今有这件事情,却是水到渠成。”

洪氏听了,先是高兴,然而细细一品,便觉无数不对、处处异常;再看章望面孔神色,就知道还有别情。于是叹口气道:“究竟怎么个故事,大爷只管跟我说。我虽然笨,闹不清许多弯弯绕绕的东西,但孩子既入了家门,就是我的儿媳妇,有什么事体,总得挡着护着才说得过去。”

章望这才点头,叹道:“不愧是我的大奶奶。范家女孩子遇上你,才叫真正有福,否极泰来。”起身倒了两碗茶,将一碗递与洪氏。洪氏连忙接了,又挪了点心与他配茶吃。章望吃了一块点心,喝一碗茶,然后方正色说道:“叫大奶奶得知,这范家早先在京城时,曾与平原侯蒋家订过亲。男方是侯府的嫡次子,原来纨绔,在老平原侯夫妇孝期十分不检,聚赌、斗狠,陪绑了人命干系,还因私娼沾染上花柳。蒋家有心拿范家的婚事做遮掩,但这种事情哪里能遮掩得住?范家不肯女儿受屈,一意退婚。蒋家自觉丢了脸面,存心报复,听说范家和谢家议婚,就蓄意生事,弄一群流氓无赖来糟贱女子名节。”

洪氏听到此处,顿时大怒,道:“哪里是糟贱名节?这是存心逼人去死!什么狗屁平原侯?这般狠毒下作,肚肠填了粪,脓疮从头烂到脚,就油锅地狱里过十八遍也不足兴!”又说:“范家触的是什么霉头,怎么就招惹上这么家阴毒恶心混账东西?亏得退亲。就这样,范丫头也太可怜。”

章望冷笑道:“然而还有更可怜的。你只道蒋家跟范家结了仇,因此听说范家有好事,便要弄事报复,却不晓得谢家这头竟也不省心。范、谢两家亲事,起头原本是谢楷堂兄谢极谢运枢的主张。这谢运枢年轻,有能耐,有志向,借着运盐河弊政一事,把扬州搅了个天翻地覆。涉事的盐商、缙绅、漕船把头一个个恨不得活吃生嚼了他,哪里还能容得再跟范家这等清白有名望的联手?不单要断谢极一个人的前程,连整个金陵谢家的名声都要污毁个彻底。这边平原侯蒋家才找人围了范小姐的马车,那边就有买通了谢极的心腹管事,要趁机把人挟持了往他才置办的庄子上拘禁——打的就是范小姐刚烈,一条人命正好逼谢范两家不死不休的主意。要非机缘凑巧,偏偏让由儿撞见,侠义应援,又有和阿大随行的二十多号武师仆从一起出手,这会子扬州城就是震动朝野的血案大案!”

洪氏听说,直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她虽做了二十多年长媳宗妇,平日里亲族、官府往来应对最多,这种事情实在是头一次经历听闻;想到里面暗藏了多少惨烈血腥,稍一深思,就觉得头晕目眩、肉跳心惊。然而章望上来便摆明了要应承这桩婚事,此时又把前因后果一总告知自己,显然决意无可更改,于是后头无论多少烦恼为难,也只有一并承担。心里百千种念头反复转了又转,最后开口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天下的事情,抬不过一个理字。由儿能救下范家小姐,这孩子就是跟咱们家有缘。大爷放心,我明天便去给谢家三太太赔罪,这个媳妇,是没法让给她家十六郎了。”

章望这时方笑了起来,道:“确实要赔礼。只因我们半道截胡,叫他们又落了一个空,说不得早晚要还她家一个媳妇才能算完。”又催洪氏安歇,道:“而今两个孩子的大事都定准了,后面可有的忙——快睡去,明天一大堆事,都等你的号令。”

洪氏问:“大爷不睡?”

章望道:“我再理一理头绪,顺便等参茶的劲头过去。”一句话说得洪氏歉疚起来,道:“都是我不周到。”章望笑道:“哪里的话?再没比你更好的。”亲自看着洪氏安置了,方回到外面屋里。

才刚踱到门口,就听脚步声窸窣,却是章回站在阶下伸长了头颈探望。章望心里好笑,嘴上却没好气,低声斥道:“什么模样?有话就说!”章回忙答道:“伯父那边请父亲去。”父子两个遂往黄幸书房去。行动间章望留神章回,见他神情端肃,虽说面皮绷得略紧,一路上总不发一言,心里便暗暗点一点头。待到黄幸书房,黄幸、林海、章由三人在座。见他两个来,章由立时起身相迎,又连连注目章回,眼里透出询问之意——这般形容,倒让为长辈的三人不由哑然。黄幸便清一清嗓子,问章望:“弟妹应承了?”

章望应说“是”,见章由闻言忍不住显出喜色,想他一向沉着,近几年来再难得见这样动容,慈心触动,又见他双眼眍,眼珠发红,眼底下乌青一片,知道这两日奔波,用心劳神,并未曾有片刻合眼。于是温言道:“你连日赶路辛苦,这便去歇下。”又吩咐章回:“你哥哥一应事体,都交给你,必得上心照顾妥帖。”章回忙垂手应了,就要拉章由从书房出去。不想章由虽谢了父亲关切,脚底却生了桩子似的不动。章回因低声劝道:“哥哥还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细说?父亲既应承下,连母亲也允了,再没有不协的。”章由这才跟他往翕湛园里去了。

这边黄幸、林海看他兄弟携着手走出去,各自点头。黄幸说:“志伉、怀英两个,果然不错。仰之和弟妹教导的好。”志伉便是章由的表字。

章望道:“本就是亲兄弟,自然不错。”

黄幸笑道:“怎么?在我两个面前,你倒弄这外人相儿。我就夸一句。”章望也笑,就亲手倒水斟茶,奉上黄幸、林海。黄幸吃了一口,擎着杯子出了一会儿神,方道:“怀英也罢了,这几年常在跟前,里外好歹无不知道。志伉还是老太太八旬大寿时见过。按说娶亲成家,早该是大人,到底年纪还轻,只以为担不起什么;然而今天情形,却是心里有主张,能托付要情大事的。何况他们兄弟又要好。这样看,先前有些打算竟不再合适。他是嗣子,将来章家一族的族长,什么高门大家的媳妇娶不得?范家这门亲,仰之你应得太着急了!”

章望闻言,肚里惊讶:两个儿子斤两,他自家最是清楚——读书学问之类且不去说,论聪明灵光,四五个章由加起来也不如章回;行事上的周到把细,两人也大差不离,反而是章回因年纪小更显得老成。故而亲眷朋友瞧着情形,多有替章回抱屈的。黄幸虽是从小与自家要好,又素来深信自己眼光主张,对这个嗣长子的心思态度,与旁的人其实也没有多少不同,不想突然说出这一番话来,可见章由此番行事正得其心。因笑道:“范家也不差了,并不委屈了他。只是大阿哥这么一说,倒叫我想起来,大嫂子跟前还要麻烦大阿哥帮忙说几句话,把诸暨寿家那一头圜转过去。”

黄幸原本并未想起这桩,听他一说,顿时跌脚,道:“可不是!我就说你太着急。范家根底毕竟还浅,又惹着一身麻烦,你不应,范家还能埋怨记恨不成?虽说你跟顾文凌交好,范家特意托了他来说话,你不方便推脱太过;但由哥儿到底不是别的孩子,何必一口应承下来?”

他说到这里,章望和林如海对视一眼,而后各自低头,脸上隐约都现出歉疚之色。黄幸看在眼里,心中一触,皱眉说道:“怎的?范家这番遭罪,原有他自家的缘故,顶多再饶上谢家……跟你两个又有何干?”

章望道:“只是想到范谢门户相当,两家联姻原是一桩美事。范桃生、范丞佺慈爱子女,不过操切了些,不提防就撞上风口浪尖。可怜天下父母心,由己及人,真个袖手不管,我心里过不去。”

黄幸冷笑道:“仰之好慈软!但说不提防?范丞佺也就罢了,范桃生在通政使司是白做的,都打算好把姑娘嫁过去,难道能不清楚这等人家背后的门道厉害?他可是再三辞了太子詹事才从京城脱身的人,转头就跟世家大姓里面领头的谢家结亲,还不许对头的那一派跳出来找麻烦?谢家素来强硬,处事张扬,谢极便是头一个能冲锋陷阵,偏偏行动依着国法朝纲,叫人再无别的话可说。那边明面上寻不出岔子,正不得手,他范家不早不晚,兜头就逗上去。换做是我,不立刻抬手接过蒋家这杆明枪,真不必再想着在朝堂上争这三五十年后的风光了!”

章望点头,又叹气道:“然而若不是我出主意撺掇,如海脚底抹油,从扬州滑脱得太过利索,也不至于一时三刻就闹得这样。”

黄幸闻言一怔,眼光立时就凌厉起来。这边林如海见状,连忙开口说道:“不干仰之的事。仰之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是我从迷梦里被喝醒,反吓到惊惶失措,顾此失彼,单忙着自己脱身,没能收拾好后面的事。”

他有意帮忙遮掩,黄幸哪里看不出来?心里头猛地勾起火来,冲林如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只道:“原来你也知道脱身得太快,全不想一想你坐的是何等要紧位子,盐政一项上头又有多少重牵扯!那些畏惧天威,怕拿捏不准圣意的,京城圣人眼皮子底下还收敛着暗斗,到京城之外就是一处处的明争——扬州从海塘工程到运盐河弊案,兴师动众沸反盈天,天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等决出一个胜败结果。你倒好,居然招呼也不打一个,闷声不响说辞官就辞官,朝廷旨意还没下来,这头行李包裹都收拾停当,唯恐走慢一步,还让人怎么想?”

林如海见黄幸发火,知道他已经忍耐多时,只是先时并未出事,不便多说;此刻谢、范两家事情闹出来,江南地界震荡不稳,他职司在彼责无旁贷,须得出手善后,必定有一番怨气要发泄。也不敢更多分辩,无奈苦笑道:“大阿哥教训的是。只是如海原本以为,这些年自家作为怎么也该算孤臣、直臣,没想到在人眼里,早就站了一派。”

林如海一句不辩,老实服软,说的又十分可怜。黄幸见了,想到他先前重病难支、此刻兀自羸弱,虽还有满腹的埋怨,一时也只得哑火。叹一口气道:“你是顶聪明的,怎么偏偏想不透这个?林家是世代书香不错,要说真正发迹,却还是追随世祖皇帝起事,谋略赞画军机,跟武将勋贵天然就捆在了一处;就算后来转走文臣一路,林姨夫也从来没真正远了那一头,后面更给你选了荣国公府做岳家。至于皇城根底下那点人家,腰上别的钱袋子个个透着咸味——所谓‘五分军功,五分盐供’,你这头盐政一做就是三任,平平稳稳你好我好屁事不出,在别人眼里如何不给你划成一边?更不用提运盐河这件事情,我自然知道你是不想江南这片出事,才用心周旋,压着谢极不让逼迫太过,但那起子心窄眼也窄的,还不直接当成了你在替他们出头!”

林如海苦笑道:“其实也不算多用心。要我真不想有什么动静,谢极也到不了扬州城。”

黄幸道:“可不是?那几家外面看着再嚣张,说到底,就是能扑腾出几星星水花的货色,掀得起什么风浪,值得你忌惮成这样?事到临头,别家还没真动,你先自己把官儿给抹了——偏偏圣人就允了!不止允了,还当着满朝认可了你病中触动、奉亲行孝的说辞。这一闷棍下来,别说宗亲武勋这一拨的心虚气短,就是谢极身后那些世家大姓也一个个的发呆,平时那两分机灵劲儿全成了梦话。要非是仰之家由哥儿赶得凑巧,扬州城的天早该被翻过来了,还不都是你给造的孽?”

林如海被说得一声都不敢吭。章望却忍不住,只说:“大阿哥这样说也太偏了!谁知道这帮子宗亲勋贵这样没底气没成算,有点风吹草动就做出狗急跳墙的事情来,手段又是这等下作龌蹉?不说现在圣意到底如何决断,就是定了皇长子,沈家这样明刀明枪动手,也只有犯忌讳的——难道拉上一个平原侯蒋家,别人就能不知道谢家究竟跟谁不对付?由哥儿先前说经历始末的时候如海可是说了,谢极那个新买的庄子,那一片地界七八年前姓的是沈。”

黄幸闻言,脸色顿时又冷了两分,哼了一声道:“那一起子贪心的,手是伸得够长。这几年来做事也越发嚣张没顾忌,行迹首尾都不费一点心思藏的。但也亏了这样,省下更多人手探查的工夫,好把心思精神用到处置正事上头来。”说到这里顿住,心里快速计较盘算。旁边章望、林海见了,相互丢一个眼神,便一个倒水一个捧杯,将茶碗送到黄幸手里面来。黄幸就着吃了一口,方道:“京城里的争斗先不提。扬州这件事,看起来是平原侯蒋家一心怀恨报复范家,又恰赶上谢极恶了当地,盯着要打他个不得翻身。由哥儿适逢其会,救了人,当场捉了围堵马车的无赖和陷害主家的恶仆,交到了扬州府——那么就按这个情由往死里去审,咬出来江南地界上的背后主使,有一个算一个,都到府牢里好好松一松筋骨。先前由儿说了,花钱挑动那些纨绔生事、围困范家马车的,虽然谢冲、谢准都说蒋家的指使,顾文凌拿来的供词上也是蒋家,但将人交给扬州府前听到了当时出面的人是姓薛——既敢出面,就是有勾连的,拿来作筏子算不得委屈;干系说大不大,伤元气但不动根本,也不怕有人不肯让我在江南再立一次威。”

章望听他说得杀气腾腾,再无一向温敦模样,一时悲悯心起,因问:“这个姓薛的是什么来历?由儿只提了一句。谢家那边也是含糊过去,不打算牵连的样子。”

黄幸只是冷笑。林如海叹一口气道:“薛家就是现领内府帑银行商的皇商薛家。祖籍金陵,除了嫡长的一支常往京城两地走动,余者六七房只定在南京,地面上人头都是熟的。且当年薛士安做紫薇舍人时,论辈分,还在谢爰尚之前。这番出头行事的乃是他家旁支的一个破落子,曾在京城呆过四五年时间,去年冬底才突然回来的南边。”

章望便明白了谢家顾忌:金陵同乡,又是内阁故旧,相煎太急只会让渔翁得利;他这番既然同国姓宗亲一派彻底撕破脸面,就不能再把武将勋贵得罪彻底。只是谢家的顾忌,黄幸却不打算理会。章望想一想,道:“既是旁支,又是一直在京、才回男伴的,则金陵薛家到底和平原侯蒋家多少干系,现在也只能大概用猜。大阿哥果然要动,怕反而不好着手。不如就从扬州地面上搜罗,断了往来京城的那几根线来得简捷,又有足够震慑。”

黄幸低头想一会儿,道:“也有道理。罢了。就按你的做。”又向林如海说:“这次事情你们两个引出来的,善后收尾也该你们一起。这两天都跟着我走,把扬州地面上收拾清静了再往常州见外祖母去。”一句话出口,倒把自己连带林如海两个人的孺慕思念情绪惹出来了。见林如海脸上黯然,黄幸叹一口气,道:“实在用不了几天料理。再说两个重孙子婚事一起定准,老太太知道了一定高兴,就推迟个一二日也无妨。”

听他这样说,林如海就笑起来,看着章望道:“也罢。说到底,都是替仰之效力。”因说:“仔细想,也是仰之养了个好儿子。扬州这一次,层层算计环环凶险,由哥儿一个不知无觉的闯进去,偏偏硬是破了局;两天两夜多少事情,也记得分毫不差,要不是他仔细,怕我们竟不能知道这番武将勋贵、文臣清流、国姓宗亲、地方世家几派的势力全凑到了一处。史评子路好勇武,急公义,行事任侠,文学不彰,然而能片言折狱——你家这个由哥儿,真不亏‘志伉’这个表字。范家能得这么个女婿,也不枉经历这么一番艰难苦楚。”

章望点头笑道:“如海知道就好,只是千万别往外头传去。”惹得黄幸拿起手就往他脸上招呼一下,骂道:“胡讲瞎说什么?城墙也没你脸皮厚!”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道:“做老子的没正形,真不晓得怎么能教出那么两个小子来。”

三人说笑一阵,又吃了一轮茶,方把要做的事情从头逐一梳理:章由、章回婚事后面的各个关节,章、黄、林、范、谢几家彼此的礼仪程序,又有扬州这番动静的善后收尾,朝廷上几派势力各自的反应并这边的应对,等等。所有事宜都在纸上列好,然后分派作三份,兄弟三个各领了自家的一份,这才回去歇下。次日晨起,便各自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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