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祭灶,便是除尘,刚搬的新院子,也就没有什么要洒扫的地方,不过在正房里辟出了一块香案来,且把秋成洛和秋成汐的灵牌位供奉其上,香炉、供果摆上去,只见秋梨便恭恭敬敬的对着牌位磕头,她心情沉重,磕头的时候也越发的虔诚,额角触到地面,遍体生凉,只是再凉不过人心,眼角一丝丝沁出泪来,她闭上眼,泪滴便落到了地上,化作一朵水斑。连磕了三个头,江氏方拉她起身,“雪香,你阿爹的在天之灵,也会庇佑我们,终有一天,那些我们被夺走的东西还会物归原主。”
秋梨不说话,静静伏进江氏的怀里,耳朵在她身上摩挲,虽然心里苦,可是只要有阿娘在身边,她便觉得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一点一滴的咀嚼下这些不堪,变作一分不屈来,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她握住江氏的手呢喃:“阿娘,等到过了年,我想出去开个铺子,不然我们可就要坐吃山空了。”
江氏也犹豫,想着匣子里为数不多的银两,她也陷入了一阵寂静,片刻,她只得点头,“你说的没错,本来我是不想让你一个女孩子家去做什么营生,然今时不同往日,咱们没了进项,也唯有自食其力了。”
秋梨熨贴的去抚阿娘的鬓发,她瞧见了几根银丝,终究是不敢告诉江氏,只是眼神变得疼惜,一壁取了牛角小梳给江氏梳头,一壁徐徐道:“我是想,咱们现在一点家底都没有,只能先做着不需本的买卖,我左右想了想,唯有一个可行,”她低头对上江氏疑惑的目光,手腕微微一翻,便给江氏绾了一个松松的发髻,“阿娘,你看,可还好么?”她捧了铜镜让江氏看,镜中两个紧挨的人儿,一人青丝绾成了堕马髻,一人的乌发则斜着从一侧捋下来,只松松系了一根白色的绦子,垂在胸前。
秋梨低眉,“阿娘,我想去给人绾发,从前自己玩来的手艺,这下倒派上了用场。”
江氏也怅然,“当初给你请了西席先生来教你识文断字,没想到你古灵精怪,总喜欢摸弄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把人家先生都气走了,直连连说你孺子不可教也,你可还曾记得?只是没想到如今坏事变成了好事,你那些‘看家本领’也可以亮出来了。”
秋梨哭笑不得,才想起当年的糗事来,先生哪里是被她的‘不学无术’气走的?分明是先生教的那些文章实在是没趣的紧,什么中庸、孟子,她倒觉得不如诗经来的有趣,每每读到里头的字句,都有些心驰神往,可是先生却嫌她愚笨,不思进取,一气之下也不再进府来了,她课业的时间空了出来,才有时间去学自己想学的东西,间或跟着秋成洛往作坊里跑,耳濡目染,这才练就了一个半生不熟的制妆师。
她这会觉得有些懊悔,当初就该多学点阿爹的手艺,不像现在,除了还记得些口脂、面脂、头油一类,其余的她已经不大记得了,好在手上还存着阿爹的集子,他日依样画葫芦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正是一年里正热闹的时候,安陵县这样的富庶地方,过起除夕来自然也是一点都不含糊,家家户户早已贴上了桃符,红红火火一片,正是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唯独她们小院这一处是格格不入的清静,往年在秋家大院里,除夕乃是一年里最热闹最重要的节日,不过昨日之日不可留,如今的境况,最难得是宁心静气。
她们娘俩依旧是一身素服,热闹有热闹的过法,清静也有清静的过法,连日里又下了几场雪,两个人足不出户,江氏照旧是取了五彩线打络子,只等着上元节的时候拿到市上去卖,秋梨采的雪水也有了三五坛,这样可观的数目却是以牺牲双手的皮肉作为代价的,好在秦祯早早送来了冻伤药,每日早晚涂到手上,虽然手冻得发疼,可肌肤倒是真的完好无损。
雪水采的差不多了,便都密封了贮到耳房里,等着天儿暖起来,再拿出来调脂粉。秋梨闲不下来,是以便又换了另一样事来做,因着想到来年要给人绾发的事,她突发奇想想要做几瓶头油。
初搬来时,她便注意到院子里种了几棵梅花树,到了这几日,已经吐出不少蕊来,想来原先院子的主人也是个爱花的人,不然不会弄了这么些花花草草来,有些花的名头还不小,顽强的活了这么多年,恐怕也要活成花仙子了。
她曾做过蔷薇油和木犀油,这梅花油倒是头一回做,不过想着法子应该是大同小异,她便寻思着选了些开的好的花瓣,浸到菜籽油里去。
说做就做,除夕这日,旁的人在忙着年下的事情,秋梨则端着竹篾去采花瓣,三株梅树长势很好,花团锦簇,开的热热闹闹。满树的红火,相间着晶莹的雪片,倒是应了踏雪寻梅的雅趣,不同的是这梅不用寻便在眼前罢了。她采的细致,明察秋毫的筛选,想要拣最饱满娇嫩的花朵下来,手上的动作也轻盈起来。
秦祯进门时,便瞧见她掩映在满树红云下的背影,素衣乌发,窈窕的腰身静静伫立在树下,这一次她散着头发,浓密乌黑的长发一直披散到了大腿上,上头点缀着隐隐约约的红色,真个好似一副红梅仙子图,他看的心旌摇动,不由自主的负手轻轻往前踱,走的近了,才看到她身上落了许多的梅花,远看时可不就是一处处的红点子么,梅花香蔼花间雾,可是醉人的不是花香,而是美人的一举手一投足。
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等到她陡然转过身来,温婉的眉眼霎时绽开如花,“恩公”她贝齿轻启,两片红唇里便呵出一丝白雾来,“你来了,怎的都不提前打声招呼的,叫我吓了一跳。”
“难道我有这么可怕么?”他往前挪了半步,引了身子去看她手里的竹篾,袖口里探出的那双柔荑,羊脂白玉般透着光泽,她一只手的四指在下托着竹篾,大拇指则覆在了竹篾边上,另一只手正捻着一抹盛放的红色。“怎的想到来采花了?莫不是这也是庆除夕的一环么?”
问完话却见她笑容渐渐隐去,唇角也微微垂下来,似乎是有什么心事,他放要问,秋梨便开口:“不,没有阿爹的除夕,也没有庆祝的必要了。所以今年的除夕、往后的除夕,我和阿娘都不打算再过了。”
原来是这样,他竟然忘了这起子事,看着她低落的模样,他万份懊悔,如此失言,惹得她想起了不快的事情?早该想到她要为父守孝的事情,这下无疑是在她伤口上撒盐,她该是有多难过。
“是我失礼了。”秦祯歉疚的看她,“不过节也好,其实这样更自在些,你说是不是?”
她仰脸看他,见他满脸愧色,便又露出安慰的浅笑来,“恩公不用自责,这事情本就与你无干的。你那里没有妨碍,照例是可以庆除夕的,怎么,年货置办的怎么样了?晚上是吃饺子还是吃元宵?”她微微侧了头,两片嘴唇抿起来,若有似无的笑意浮在嘴角,露出些微幻想的神色,“我听说北地的人都是要吃饺子的,薄薄的面皮包了肉馅,下锅煮几个滚,捞起来蘸醋吃,那味道应该不错吧。不过我们南方都是吃元宵,用糯米面包了芝麻粉或是花生粉,捏成圆圆的团子,也是在沸水里煮熟了,一个个白白胖胖圆圆滚滚的,不过这样一想,饺子和元宵倒也像的很,不过一个是圆的,一个是扁的,一个是肉馅的,一个是芝麻馅的。”
她这样一说他才细想这事,在京城时确实是常吃饺子,不过都是府里的厨娘做出来,他也就没关心过是怎么一回事,听她说的这样细致入微,倒像是想要尝一尝的,他有了计较,提议道:“你说的没错,我家里正备了饺子,打算晚上吃,你们要不要一起过来?”
她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好像每次都是专门为她准备好了似的,她渴了,他正好有水,她想吃饺子了,他家里就做好了。
她噙着嘴唇低下头去,支吾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竹篾从左手换到右手,她还是摇了摇头,“不了,总是麻烦恩公不好,总是过去蹭吃蹭喝像什么话。”
可是他偏就是想要供着她吃喝,想不到她不领情,他却不放弃,换了迂回的战术,不置可否一笑,指着她手里的竹篾:“这花是用来做什么的?我想定然不是你一时兴起而为之。”
“这个就是我的秘密了,”她挤了挤眼睛,眉峰微微一挑,摸了摸下巴就想到了一件事情,不假思索便问秦祯:“恩公,你是御医,可有可以让白发变黑的法子么?”
抛来抛去,问题又到他这里停了下来,真是服了她机巧的能力,吊着他的胃口不说,还要总是向他讨药方。不过他自然乐意,朝她点头,一壁轻巧的道:“难不成你小小年纪就愁出了白头发?”一壁作势伸手触到她的发丝,其实哪里是有白发,不过是看到她耳鬓那多红梅可爱的紧,禁不住就像凑手取下来。
他探手把花瓣捏在手心里,再去看她的脸,红的简直可以和花色媲美,这是又在想些什么,秦祯情不自禁的偷笑,“我这里有几个方子,回头抓了药连同方子一块给你,这样可好?”
本来是寒冬,可空气莫名其妙的就炽热起来,秋梨无措的捏紧了竹篾,尽力把头埋下去,只定定看着青色的竹篾里潋滟的片片红梅,恐怕她现在的脸色,要比这梅花还要‘惨烈’些吧?她痴了半晌,才若有所思的唔了一声,“恩公,那饺子呢?”
说的那样心虚,期待里带着些羞赧,他心里不可遏止的涌起惊涛骇浪来,真是不得了,已经陷得这样深了,偏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淡淡笑应:“晚上过来一起吃。”一句话说完,仿佛春日已经提前到来,整个世界的花都提前开了,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却都比不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