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刘辩回到禁中寝宫,已经是黑夜了。
白日间遣去卫尉府上寻阳球相助的小黄门也早已回来,等候多时了。陡然间见到刘辩回来,这个年逾二十的小黄门竟然双腿一软,跪倒在面前这个八岁孩童身前,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刘辩见状,心中早有了三分猜测,却依旧带着十分期望,轻声问道:“怎么?阳公可愿相助?”
小黄门连连摇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竟糊的满脸都是,抽抽噎噎,绝不似是任堂堂六百石的禁中阉宦要职之人。
“阳球莫不是威胁你了?还是直接揍你了一顿?”刘辩不由好笑:“即便是我差你之事不能成,也不至于这般悲伤吧?”
小黄门胸口起伏不断,愤愤然道:“殿下有所不知,阳球那厮实在是可恶至极啊!”
“如何可恶?”刘辩听闻,无奈苦笑,直接越过了小黄门,往殿前座首坐下,方才言道:“此去卫尉府上事务,所有详实,你切莫添油加醋,其中缘故,一一明白道来。”
小黄门也不起身,竟是跪着爬到了刘辩座前,兀自呼吸半晌,终是平复了心情,缓声言道:“禀殿下,阳球非但不应殿下所求,还要臣转告殿下……”
“转告何事?”刘辩只觉心中一窒,眉头紧蹙,打断道。
“阳球要臣转告殿下,若是袁司隶欲行诛宦大事,他阳球定为其先锋,效犬马之劳。”
“哼!”刘辩冷哼一声道:“还真是个纯臣!诛宦诛宦,这家伙心中除了诛宦便就没有其他了吗?”
小黄门闻言马上闭嘴,见刘辩稍有怒色,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也觉安定许多,故而不再言语。
“你倒是一并说完啊,阳球难不成只要你带这句话与我吗?还有什么难堪言语,一并说来。”
小黄门忙扣了个头,继续说道:“阳球那厮还说,陛下多为……多为……”
“多为什么?”
“陛下多为我们这些阉宦所遮蔽,可是殿下清明,昔日还曾言语要与他阳球一并惩奸除恶,史常侍身死是小,诛杀阉宦,伸大义于天下事大,想来殿下智慧,自当是会有所取舍的。”说罢,只见其微微抬头,看向刘辩。
“陛下多为尔等阉宦遮蔽,此言倒是不假,只是这般难堪之言,又何必要你说与我听?他阳球到底是个刚正之人,难道不怕因为此言屠惹祸事上身吗?”刘辩依旧冷哼言道:“至于取舍?要我做何取舍?取他阳球口中的大义?舍了与我朝夕相处七八年的史子眇?”
“殿下重情重义,自不会舍弃史常侍的,这一点臣当场就与阳球这明言了。”
“你倒是聪明,阳球又是如何言语的?”
“阳球所言,史常侍此番行了如此恶事,再不是当年那个忠厚、道义之人,殿下与其这七八年的交情,也当一刀两断,不该留念。”
“阳球是个刚烈忠义之人,我还道其会感念旧情,却不想和我那舅舅一般无二。”刘辩低头自语:“如此看来,史子眇怕是无救了。”
“阳球也是这般说的。”小黄门继续言道:“若史常侍未行这般恶事,或能免了一死,可是如今证据确凿,俨然是无救了。”
“我听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恶事恶事,这恶事不该是郊外流民所为么?竟与史常侍何干?又什么证据确凿,究竟又是什么证据?何人提供的证据?”刘辩茫然不解。
“殿下不知?”
“要你说,你便说,如何有这许多疑问。”
小黄门忙扣首称了声“诺”,继而言道:“乃是流民祸首为袁司隶捉捕,午间便已斩首,悬尸南城门以示众了。”
“这事我听闻了,如此与史常侍有何干系?”
“若只此事,自然与史常侍并无干系。”小黄门顿了顿,说道:“只是事后袁司隶命麾下徒隶跟随被遣散的流民进一步查探,发现流民多往太平道处走动,甚至多有流民已在洛阳郊外的太平道处屯驻下了。”
刘辩心中一凛:“继续说下去。”
“袁司隶着人拿了几个流民,悉心盘问,乃知这义舍之事实为史常侍与太平道勾连,用以聚集流民,欲行悖逆之事。”
“此言荒唐!”刘辩闻言亦怒亦惊:“这义舍乃是我着史子眇去建的!如何成了勾连太平道所用?至于行什么悖逆之事,更是信口雌黄!”
“臣自然知道。可是阳球便是这般与臣说的。”
“你可与他说了此事乃是我一人所为?”刘辩问道。
“臣没有说。”
“为何不说?”刘辩勃然大怒,言道:“若告知阳球此事乃是皇子所为,难道还能叫其关连这什么狗屁太平道,还能有什么悖逆之辞一说?”
小黄门闻言大惊,忙扣首称罪,复而言道:“如此污名,臣如何敢加诸于殿下身上啊!而且这等关系,乃是袁司隶之言,阳球转述而已。”
刘辩自知这其中关窍,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不怪你,不怪你,是我心中急迫,失了计较。”
小黄门扣首谢恩:“袁司隶既得罪状,自是公诸与前朝公卿,于是有言,禁中阉宦勾连太平道,欲行悖逆之事……”
“由是自有了诛宦一说,我那舅舅想来也是知道这事了,却不曾与我明言而已。”刘辩打断道:“想来你方才这般惊恐,也是因阳球以此事威胁与你吧。”
“正如殿下所言”小黄门见机,又是跪着往前两步,继续言道:“阳球这厮确实与臣有威胁恐吓之言。”
刘辩微一抬头,双目冷峻,目光肃杀:“说来。”
“他说史常侍从前乃是清白忠厚之人,不过投错了官,站错了队,如今虽行了恶事,但他阳球非薄情寡义之人,今日又受殿下所托,一旦起事,自当尽其所能,留史常侍全尸,事后年逢史常侍祭日,更当于坟前祭上几杯薄酒,可是如臣这般,就大不相同了。”
“如何不同?”
“如臣这般,今日是看在殿下曾经执刀豪言份上,方可免受其辱,可如今诛宦之事,反掌可成,若殿下不能依言践行,他阳球自会持三尺长剑,屠尽我等阉臣,戮我残躯,与野狗食之啊!殿下,这般无君无主之人,臣不能手刃此贼,以报殿下恩德,乃臣之无能,臣之过也……”说到后来,小黄门又是泣不能言,痛哭不止。
刘辩方才想起事前给予小黄门的那柄诛杀王甫用的环首刀,竟不顾小黄门悲伤痛哭,坦然问道:“刀呢?”
小黄门哭声立止,抬起头茫茫然看着刘辩,竟不知如何应答。
“我问你刀呢?”
“刀?何刀?”
“早间与你的那柄环首刀,就是我要史子眇去阳球府上讨来的那把砍了王甫脑袋的环首刀。”
小黄门恍然大悟:“臣奉了殿下之命,示此刀与阳球,不想此人竟完全不顾昔日殿下与之恩情,说什么若是殿下能够看清形势成就当年诺言,他阳球自会亲持此刀与殿下跟前,双手奉上。”
“还说什么当日诺言,我现在便想砍了阳球,好叫他明白当日诛杀王甫之事,到底是谁助他成事的!”刘辩气愤道。
“手刃阳球,臣愿为殿下为此事!”
刘辩自知这小黄门不过徒表忠心,无奈之余不由好笑:“手刃卫尉?这般狂言,你不惧死嘛?”
小黄门一抹眼泪,挺直上身,昂然言道:“今苟且亦死,刃卫尉亦死,等死,死忠殿下可乎?”
刘辩闻言,心中猛然一动,喃喃自语道:“苟且亦死,刃卫尉亦死……”
小黄门见状,心中亦是一动,转瞬间便神采飞扬,赶忙接话道:“殿下可是决定了?”
刘辩这才回过神来:“决定什么?手刃卫尉?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这般蠢事,也只有你这样的蠢人才能想的出来。”
小黄门面色凝滞,实是不知刘辩之意。
“阳球这人是不能杀的,哪有费尽心思救了此人,又要杀了此人的道理?”
“可是若不杀阳球,他就要杀我们!”
“那是杀你,又不是杀我。”
小黄门一时语塞,却听刘辩继续言道:“那阳球到底是个忠义人物,要他学那袁本初持刀剑擅闯禁中屠杀阉宦是断然不可能的,你若真的害怕,倒不如悉心侍奉好本皇子和皇后,兴许还能保全性命。什么手刃卫尉,简直无稽之谈,切莫再说。”
小黄门闻言,虽心中颇感遗憾,倒到底还是眉宇舒缓,喜笑颜开了。
“倒是你这一番言语确实是提醒了我,我好歹堂堂大汉朝皇子,杀不了袁绍,还不能杀几个小吏了?”刘辩似是在自言自语,嘴角上扬,笑容诡秘,叫人不寒而栗。
“殿下想要杀谁?臣或可代劳。”
刘辩斜睨其人一眼,摇头道:“若是由你来行此事,只怕史常侍就是连全尸也难留了。总之此事万不能与宫内阉人有任何关系。”
“既如此,臣可为殿下做何事呢?”
“如你所言,袁绍这一番作为,这般井井有条,却是一日间便做完了?”
小黄门点了点头:“想来如此,这斩首悬尸不过午间之事,下午便有了阳球这般言语,定然是一日促成的。”
“断然不是。”刘辩连连摇头,叹气道:“我怎会这般糊涂,便是可以小看这袁本初,却也不能小看他身边的那些个谋士。”
小黄门茫然不解。
“若非事有计划,如何能够如此顺理成章,一气呵成?”刘辩背手而立,仰望星空长叹连连:“怕是在我着手建义舍之时,其人便已有所计划,否则,堂堂袁绍,这般骄傲之人,如何能与这么多年自矜名声,闭门不仕,而后却又公车入洛,坦然出仕呢?”
小黄门言道:“殿下乃是以为这一切种种不过是袁司隶做局,殿下、史常侍、阳球、何公不过是局中之人而已?”
刘辩尴尬不已,颔首笑道:“我到底还是小瞧了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