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路,泉州,西城。
自宋室南迁以来,原本就富裕的福建路,就变得更加热闹和繁华了起来。
管理皇族的南外宗正司迁至泉州,随带一批宗室染织工匠,带来罗、绢、纱、绫等新产品,传入织、绣、彩、绘、染色、印花等织染新技术,使得泉州纺织业空前繁荣,宋朝对外的三大贸易港口之一,变得更加昌盛。
实际上,富裕的也只是福建路沿海的居民,那些福建内陆的百姓,在江南盗匪猖獗之时,同样是民不聊生,不然也不会有福建范汝为等人的暴动,席卷百姓数10万人。
不过,内陆的萧条,似乎不影响泉州的热闹和繁华,这是依然是樯桅如林、千帆竞泊、商旅云集。
“爹,衙门谈的咋样?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柳闽生走进正堂,看着坐在椅子上眉头紧锁的父亲,心里面不由得有些好奇。
“这是船样图纸,你拿去看一下。其他的事情你就不要问了。”
柳海拍了拍桌上的图纸,头都没抬一下。
“爹,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怎么这么不高兴?”
柳闽生拿起桌上的船舶设计图纸看了一下,心里面疑惑。既然朝廷已经委托父亲制造这些海船,这是好事,父亲为何如此不乐?
“唉!”
柳海叹息了一声,摇摇头,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千料的战船,只有1500贯,还一次就是20艘,这不是要咱们大出血吗?”
“1500贯,千料的战船?”
柳闽生也是大吃了一惊。
“1500贯,千料的漕船也做不下来,更不用说是战船!20艘,这最少也得赔六七千贯!”
“谁说不是啊!”
柳海拍了一下桌子,愁眉苦脸道:“如今这海面上也不太平,定船的人本来就少,船厂里面也是勉强度日,只能勉强维持住那些船匠和帮工。官府的公文一来,船厂还怎么经营得下去啊?”
“爹,二叔那边怎么说?”
“还不是一样,你二叔那边少一点,也有十艘。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这一次,咱们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吞了!”
柳海的眉头紧锁,脸色铁青。要是都这样一直下去,船厂早晚都得破产。
“爹,官府怎么会订这么多的船只”
卢柳闽生在一旁坐了下来,有些不解的问道。
按理说,福建有那么多官营的造船厂,为什么福州各大私营船厂,都是接到了官方的订单。
“朝廷水师投了伪齐国,水师在洞庭湖和叛军大战,连连失利。朝廷要的是大船,广州府离的那么远,明州忙不过来,不找咱们找谁呀!”
大宋很多州府都有造船场,尤其是东南沿海的广州、泉州、明州等地,都是制造海船的重要基地,不但有官营的造船场,也有民间造船场。大海船中也有很多民船。战船中也有很多是征发民船而来。
洞庭湖的杨幺部杀官造反,忠义军占据黄河以北,两淮糜烂,大宋朝廷只控制了长江下游和东南沿海的造船厂。而制造海船的三大区域,明州忙不过来,广州府太远,仓促之下要生产大量船只,只能是泉州了。
更不用说,在大宋朝廷境内,福建造的海船最好,自然也是官府征发的对象。
“朝廷强制各个船厂造船,他们都愿意吗?”
“不愿意,除非你不想在泉州呆了。官府想整治你,多的是方法!”
柳海
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几场败仗下来,朝廷的吃相更加难看,恐怕就差抢了。
柳闽生轻轻摇头,叹息了起来:“要是三叔在就好了。他和官府能说上话,怎么也能少掏些银子!”
“大郎,你三叔在也没用。你也不看看现在的福建巡抚,已经不是叶梦得,全是北边过来的官员。再加上南外宗正司那些皇亲国戚,个个如狼似虎,胃口大着呢!”
宋室南迁,赵佶在临安府建立朝廷,偏安东南,管理赵氏皇族的南外宗正司也徙迁京口。因该地处于抗金前线,出于安全考虑,后又迁至绍兴。
因难舍泉州舶税之膏腴,建炎二年,朝廷又将宗室三百余人迁徙泉州,管理皇族宗室事务的“南外宗正司”也随迁泉州,添差通刺厅改成皇族居住地,司署设在古榕巷内之“水陆寺”中。
赵氏皇族生活奢侈,歌舞声色,仗势扰民,其庞大的生活费用,除朝廷少量补贴外,大部分是由泉州地方财政来负担。时仅俸钱和米价钱两项,泉州每年计出超14万贯。此外,南外之官属与居官宗子之养廉、宗学之养士,每年钱上万贯、米1500石,也皆由泉州官府出备。
这些皇族成员也都投入海外贸易之中,他们的许多海船都是巧取豪夺,柳海是泉州有名的造船商,对这些人自然是再也熟悉不过。
官府上下其手,横征暴敛,皇室巧取豪夺,毫无底线,一派末世景象。难道说,这大宋的气数尽了?
“爹,长此下去,船场非得早晚垮掉不可。要不然,咱们偷偷去流求,那上面有不少宋人。咱们到了那里,逍遥自在,岂不快活?”
柳海看了一眼儿子,摇头道:“咱们一大家子人,还有船厂,还有那些个老伙计,岂是说走就走的。”
“那就把辛辛苦苦挣的钱,让给这些贪官污吏?”
儿子的纷纷不平看在眼里,柳海苦笑一声。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了。”
嘴里面虽然这样说着,柳海心里头却是泛起一丝臆想来。赵宋朝廷江河日下,还能坚持多久,谁心里也没底。要是能攀上某位高官,拿钱保个太平,花些银子倒也值得。
关键是朝廷这艘破船,值不值得投资?他是个商人,自然要考虑其中的风险。
父子俩正在苦恼不已,家人进来,说是有客来访。
“黄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不是去了北地,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看到来人走了进来,柳海惊喜交加,赶紧起来行礼。
“柳兄,一言难尽,咱们坐下说话。”
黄师舜坐了下来,几人寒暄完毕,看到桌上的一堆图纸,微微一笑。
“柳兄,看来你是得到官府的惠顾了,恭喜,恭喜啊!”
“黄兄,你就不要取笑我了,这都是赔钱的买卖,不提也罢。”
柳闽生见了礼,退了出去,屋子里面只剩下了黄师舜和柳海二人。
黄师舜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
“柳兄,兄弟我此番前来,有一个不情之情。如果你同意,咱们细谈,如果你不同意,就当兄弟我没有来过。”
黄师舜看着眼前的柳海,十分坦诚。
两人自小认识,一个是海上的巨商,一个是造船的大家,几十年的交情,所以黄师舜也是无所顾忌。
“黄兄有话直说就是,兄弟我洗耳恭听。”
“其实兄弟我此次前来,是想邀请你北上,在河北重操旧业。有朝一日,再杀回泉州,不知你可明白兄弟的意思?”
柳海大吃一惊,也是低下头来,声音极低。
“黄兄,你就不要藏着掖着了,快说吧,你这是要急死为兄!”
相对于黄师舜的含蓄,柳海更要直接一些。
“柳兄不要着急,容我慢慢说来。”
黄师舜轻轻一笑,把他去河北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忠义军水师草创,需要铸造船厂,建海师。柳兄若是愿意,以后便是官商,飞黄腾达,机会难得,柳兄可要想好了。”
黄师舜的话,让柳海先是一惊,随即沉思了起来。
“柳兄,忠义军兵锋正盛,纵是番子亦不可以与之争锋。如今宣抚司正是用人之际,一旦错过,自然有他人捷足先登。人生白驹过隙,事关柳氏一门的前程,你可不能错过!”
柳海眉头紧皱,微微点了点头。
“黄兄,那王松如何,真有雄主之相?”
柳海的话,让黄师舜不由得感慨了起来。
“文韬武略,天纵之才,其人之能,武能横刀立马,文能安邦治国。练兵之法,独步天下,七步成诗,却能造火器,抚民安民。说了这么多,也许只有一见,你才有为兄今日之慨。”
仔细听了黄师舜的话,柳海点了点头,目光中露出诧异之色。
能让黄师舜这么推崇的人,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王松的事情,我在报纸上和民间都有所读所闻。王铁枪,赛霸王,天子殿中七步成诗,其人名动天下,妇孺皆知。”
柳海郑重道:“此事事关重大,兄弟我得和族人好好商议一下,还望黄兄体谅。”
话音未落,柳闽生已经从外面冲了进来,脸色通红,声音颤抖。
“爹,这还犹豫什么!王相公天下英雄,尽得民心。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只是个造船的,一辈子被官府踩在脚下,任意凌辱!”
柳海大惊失色,站了起来。
“你小些声音,不要让外人听道,那可是杀头的罪刑!”
“贤侄,不要着急,坐下说话!”
黄师舜轻轻一笑,招呼着柳闽生坐下。这父子二人都是大船匠,儿子已经动心,父亲不可能不慎重考虑。
“大郎,你不要这样冲动,爹心里自有主张!”
柳海苦笑一声,本来还想拿拿架子,这一下让儿子全给打乱了。
“黄兄,即便兄弟我愿意北上,这些家伙什怎么带上?还有,官府让建造战船,一大家子人北上,难免会暴露踪迹。此事却该如何?”
“该造的战船还造,不要有什么担心?”
黄师舜哈哈一笑,端起了茶杯,轻轻喝了一口,才继续开口。
“王相公委托我购买战船,寻找船匠、水手,到时候自会派水师南下,前来接应。这些事情,柳兄就不要担心了。”
东南沿海,水手多的是,船匠也不少,但像柳海这样真正的造船大家,还需仔细寻找。
“大哥,官府欺人太甚,你还有心思待在家里喝茶。你得拿个主意,这样窝心的买卖,可是不能做了!”
一个四旬左右、高大黑壮的汉子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嘴里大声喊着。
“二哥,你怎么来了?快快见过黄兄!”
黄师舜站起身来,满脸笑容,对着黑壮汉子施了一礼。
“柳二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这柳二性烈如火,雄心勃勃,兄弟俩都凑全了,事情就更好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