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过去的半个多月,太原府,乃至整个河东,都在发生着一件同样的事情。
夜色漆黑,处于太原城东南角的忠义军大校场中,却是空了一大半的铺位。而有人的铺位上,很多将士都是睁大了眼睛,想着自己的心事,彻夜未眠。
半月前,军中下了探亲的指令,凡是家眷就近的都有半月的假期,半月后重新集合,然后出征。
与此同时,一场场巨大的军婚仪式在太原府城中的校场中进行。每日里,太原城中单身的女子,军中的战士都在那里会面交谈。好多人会在短暂的几天结成伴侣,然后共入洞房,鱼水之欢。
事实上,不仅太原府如此,河中府,河北均是如此。中意的双方按照军方的仪式举行集体婚礼,然后到指定的营房中度过自己的新婚之夜。
用那位王相公的话说,那就是“使劲地造人,留下忠义军的种子”!
士兵们被告知,这是忠义军成军以来最大的一场战争,也是最重要的一场恶战。军中已经下达了军令,要求军中的每位将士都要写遗书,此次的战役,上面说了,最少也要死一半人。
从将领们凝重的表情上,将领们也看得出,这将是一场残酷至极的大战,有可能决定宋金两国的国运。
河北、河东两地都是如此,街上、城外,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年轻伴侣,女子着装各不相同,男子却是一样的忠义军军服打扮。
即便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夺得美人归”的士卒,也会有热情的女子和他春风一度。对于这些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卒而言,百姓的这种奇特“馈赠”,他们不但不觉得轻浮,反而是敬重有加、愧疚有余。
“这狗日的番子,把人都逼成什么样子了!”
许多士卒心里暗暗咒骂,一抬头就是热泪盈眶。女子们用她们自己的羞辱,给这些即将上战场的男儿们肉体上和心灵上的慰藉。
“这场战争,得死一半人!”
想起军官们严肃的表情,郑重的话语。士卒们心态反而更加决绝。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为了身后的亲人,所做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若是我在战场上死了,你马上改嫁!军中自会照料你!”
“若是我死了,你有了我的孩子,请你千万生下来,好好待他!”
“若是能侥幸回来,我一定好好待你!”
相似的话语,内容接近的誓言,每一个夜晚,在每一对热情的男女耳边飘散。单纯的士卒们通常都会留下大部分或全部积蓄给女人,目的只是为了让她们活得更好一些。
枕边的甜言蜜语、爱人间的山盟海誓、情人间的抵死缠绵,当归营的鼓声响起,恋恋不舍的男女们只有彼此含泪分开。
士卒们告别温柔、走进熟悉的军营,整理好行囊,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训练,等待着出征那日的到来。
“人回来了,就把心也收回来!外面还有番贼在作恶,百姓水深火热、生不如死。就你们这个样子,还能上战场吗?”
“军中让你们成婚,人家姑娘跟了你,不是让你们萎靡不振、垂头丧气的!当了忠义军的士卒,那是要杀番贼、保百姓的!精神些,别丢了忠义军的人,让百姓看不起!”
自从军队公开征婚以来,光是太原府一处,已经有上万将士从
单身汉变成了“丈夫”,从毛头小子变成了“男人”。加上军中已婚的士卒,一夜之间,“男人”们的人数从三成窜到了八成左右。
想来河北的情况也差不多。如此一算,此次出征的六万士卒当中,“男人”至少四万。
乱世人命有如草芥,许多百姓吃不饱饭。但士卒一日三餐却是基本供应,另外还有固定的饷银所得。对于许多独身的女子来说,能嫁给忠义军的士卒,最起码意味着可以吃饱饭,不再为生计发愁。
甚至有些人还沾沾自喜,生怕忠义军士卒们看不上她们,在挑选配偶时,不自觉的降低了条件,什么长相、谈吐,只要忠厚老实就行。
两河久经战火,人口损失了一半以上,即便是各地难民疯狂涌入,也只堪堪达到往日的一半左右。
至于那消失的四五百万,都是在战火中,无情地毫无尊严地被剥夺了生命。
这也是两河将士出征大战前,“留种”的根本原因。
这就是这个特殊的时代、这些百姓的悲哀。没有谁配不上谁的,只在于人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花想容走在大名府街上,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周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猛然发现有许许多多的年轻男女,一对接着一对,数量众多,让人有些应接不暇。
那些女子无论高矮胖瘦,却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青春年少,很少有中年妇女,而陪同她们的那些年轻汉子,即便有些人穿着便装,花想容也也能看出来,这些人都是忠义军的军士。
看到花想容,许多军士都是停下来向她打招呼。在这大名府城中,花想容作为宣化司的主事,王松的义妹,由于经常演出的缘故,忠义军的将士们基本都认识。
看到如此多的军士谈情说爱,花想容暗暗心惊,只怕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又要来临了。
“花主事,你也出来了。”
杨再兴和几个军士,各自提着一大包东西,正在兴冲冲地赶路,看到花想容,赶紧停了下来。
“杨兄弟,你们这是作甚,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
花想容看到杨再兴等人大包小包,还有马车上也是堆积如山,不由得惊诧地问道。
“花主事,军中有不少军士成婚,王相公要送东西,就让我们几人出来购买。你看这都没有办法,双手都占满了。”
杨再兴满头大汗,显然购买的东西不少。
“王相公回来了吗?”
花想容心中一愣,不由自主地问道。
“王相公刚从河东回来,好像说再过几日就要出征。可能他到时会来和花主事亲自告别。”
杨再兴匆匆离去。花想容待了一会,想起王松可能要来看望自己,赶紧匆匆向回赶去。
“妹妹,这是将士们塞给你的信,已经是第七封了。”
孙香香把一封信放到桌上的一堆信上,转身在花想容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姐姐,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些男欢女爱的事情,我已经不再考虑了。”
花想容摇了摇头,手上拿着一本诗书,眼睛却又转向了窗外。
“妹妹,你也已经年龄不轻了,何不考虑一下?不要到了像姐姐这般人老珠黄,那时可就真没有人要了。”
孙香香看着素颜朝天,脂
粉不施的花想容,想到她常年空守香闺,不由得悠悠叹了口气。
花想容的心思,别人不知,她可是明明白白。花想容把一颗心都交付给了那位大宋的奇男子,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对方喜不喜欢她。
而且,对方对她的心意从来不知,从来只是拿她当妹妹和知己看待,这也让花想容经常郁郁寡欢,愁容不展。
不过想来也是,只有那样的男人,才能让自负才艺双绝的花想容至今孑然一身。
“姐姐,我如今诸事缠身,哪里有时间去想这些事情。”
花想容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道:“姐姐,你也不考虑成家,若是想要个孩子的话,我可以给王相公递个话,让他给你找一个孤儿,将来也能养老。”
孙香香惊喜交加,抓住了花想容的手,连声说道:“那感情好,姐姐这里就多谢你了。”
她年过四旬,找一个中意的男人也不太容易,若是有个孩子,倒可以是个寄托,下半生也算有了依靠。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大哥,你可知我的心事,此刻也是惆怅万分。”
孙香香离开,花想容一个人站在窗前,嘴里喃喃自语,眼睛看着园中的青青绿色,眼神一片迷惘。
忽然,窗外人影闪动,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行人走了进来。
“贤妹,你在嘛,我过来看你。”
花想容满心欢喜,从后堂出来,施礼道:“大哥,你可回来了。端的是让小妹甚为挂念。”
王松挥挥手,军士们把几盒东西放在了桌上,然后一个个退了出去。
“贤妹,这是我从河东带来的一些特产,特地带来让你尝尝鲜。”
“大哥,听说你又要出征了,你要保重啊。府州的事情,可是再也不能有了。”
花想容谢过以后,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即将要发生的战事上。
“贤妹尽管放心,哥哥我已经不是昔日的毛头小子了。”
虽然刚从河东回来,王松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倦意,反而显得神采奕奕。
他看了一眼花想容,轻声道:“贤妹,你已经过了婚配的年龄,可否想过要找一名男子,免得你总是单身一人,让哥哥我忧心。”
花想容脸色一变,也是轻声回道:“大哥不用担心,小妹还没有考虑过男女之事。哥哥费心了。”
王松轻轻叹了口气,还要相劝,看到桌上的一堆书信,展开了笑容。
“贤妹,这应该是军中将士给你的爱慕信吧。不瞒你说,军中的很多女兵都是接到了此类书信。依大哥我说,你还是看看,不要错过机会。”
花想容面上一红,抬起头来,强笑道:“大哥,此事以后再说。大哥何日出征,何时归来?”
王松轻声笑道:“大约五六天之后,等将士们归队,大军会立刻开拔。”
他站起身来,大声道:“贤妹,今日晚间,哥哥在城中“醉仙楼”摆酒,相约一众好友,到时自有人前来接你。咱们不见不散。”
王松离开,花想容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发愁。她回到屋中,抓起桌上的书信,全部扔入了火炉之中。
此生若不能和意中人白头偕老,即便孤独到老,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