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跟着殷扶疏一路往南御剑而行,经过几座城镇,山势逐渐趋于平缓,然而林木却愈发茂盛。三日后,在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座界线分外明显的森林。森林一边还是微微起伏的碧草原野,另一边却是无数古老而巨大、宛如沉默巨人般的榕树织就的巨大宫殿,里面光线只能像粗细不同的丝带一样倾斜着从叶片的缝隙间照射下来,点亮那弥漫着某种神秘气息的远古森林。
这森林有种不同于其他林地的气氛,即便只是站在外围也感觉得到。那细密交织的枝叶间的空气似乎比外界更加稠密,气根如丝被撕裂的纱绦般垂挂摆动,在光柱中飞舞的灰尘仿佛梦中漂浮而出的光点。这种感觉,就仿佛森林是活的,有自己的意识的那种“活”的。
它是活的,但正在沉睡。这就是我愈发接近森林,而愈发清晰的感觉。
我们几人在森林外停下脚步,那种神秘的力量令我们都有些犹豫。破军看了看由树木、朽木、突出的树根以及灌木花草铸成的密不透风的“城墙”,傻乎乎问道,“这里没路,怎么走啊?”
宫主什么也没说,从容地走向森林,就好像那里其实有一条路似的。就在他的脚步距离最近的一颗榕树大约有三丈远的地方,森林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久远年月之前的低吼。继而,那原本静止的榕树和灌木花草忽然开始簌簌抖动,竟然向着左右两边各移了两丈距离。于是森林之墙缓缓打开,在我们面前,是一道由枝叶交织而成的巨大走廊,光柱在其中洒落,叶片在金碧辉煌中飞舞。
我张大嘴巴啊了一声,被眼前奇幻的美景震撼了一会儿。破军更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感叹道,“他们家的树怎么还会走路啊……”结果感叹完,就被丹朱用力地拍了下脑袋。破军捂着脑袋刚想跟丹朱干架,却见丹朱往主人的方向努努嘴。
只见主人面无表情,从我面前走过,跟在辟邪宫主后步入那奇幻森林大道。
走了没有多远,忽然看见空中飞来一大群蝴蝶,大大小小,什么颜色都有。不同形状颜色的蝶翼在阳光中反射着炫彩灵丽的光,竟然分成两列翩跹在我们周围。紧接着从林木中开始走出几只梅花鹿,只见他们在路旁并排列好,然后向着殷扶疏缓缓跪下前肢。
这还不算,不多时越来越多的动物从林木中走出,包括黑熊豺狼、犀牛大象、孔雀雪兔,甚至还有好多见都没见过的奇怪动物。他们都像仪仗队一样立在大道两侧,潮水一般渐次向着经过的殷扶疏跪下前肢。那场面蔚为壮观,简直有点庄严了。
然而这还没完。凌空传来夜莺绝美的歌唱声,遥遥地有两队人马向着我们迎来。只见衣着华美的宫女提着香笼举着羽扇,后面有由四匹高大的雄麝拉着的车架,翠华摇摇,轻纱翻卷。而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有两男一女,衣饰比后面的侍卫宫女都华美许多,其中一个穿银色华袍的人看着眼熟,但是一时想不出来在哪见过。
不过丹朱的脸色骤然变了,也不知道为啥……
那两队浩浩荡荡的人马来到殷扶疏面前三丈处停步,然后齐齐下跪。为首三人垂首呼道,“恭迎主上回宫!”
我们三把剑都被这阵势震慑住了……这简直就是皇帝的待遇啊……
宫主回头对我们嫣然一笑,“来,咱们上车走吧。”
于是主人带着我们三把剑也上了那华美的车架。我们在队伍浩浩荡荡的簇拥中向森林最深处走去。
主人微微仰头,光线落在他脸上,浮起一层金蒙蒙的光线,似乎在倾听着什么一样,“这森林,似乎被下了某种古老的咒法。”
殷扶疏得意地眨了下右眼,“当然咯,我这片林子可是上古娲神在人间种下的第一粒种子所成的神木之林。不然也不可能再华夏和九黎的夹缝里屹立不倒。”
“我不是说森林本身具有的灵性。”主人睁开眼睛,伸手接住一片落叶,“你的森林之灵力,远应该比我们现在感受到的强大很多。这片森林被诅咒了。这里的一切都被锁住了。”
花痴于是露出两个心心眼,无比崇拜地看着主人,“小修修,没想到你不但长得美还这么聪明!不错,这片森林很久以前被诅咒了。”
“这是否就是你五百年前忽然退出仙妖大战的原因?”主人问得淡淡的,但是花痴听了,眼中却似乎有一闪而逝的锐利光色。
“那都已经是多古老的事了,现如今的人间直把那场大战当成神话传说呢。现在的辟邪宫逍遥自在,不打算搀和华夏和九黎之间的恩怨。”
主人转身面对着花痴,缓声说道,“辟邪宫的立场,我无权过问。不过……如大梵天剑那样的事,我希望不要再卷入蜀山的人。”
我摸摸鼻子,假装没有在说我一样转身看风景。
殷扶疏装嗲的声音却在背后传来,“哎呦~小修修你怎么还在生气啊~~你醋劲儿怎么这么大嘛,我跟鸦九又没有做什么羞羞的事~~”
真是……不知死活的花痴……我脱了鞋转手就甩到他脸上。
“小鸦鸦,不要在我的子民面前这么不给我面子好不好~”宫主接住我的鞋,不但不生气,还飞过来一个飞吻……
于是主人的脸更加黑了……
我觉得拜花痴所赐,我这回可能会死的很惨……
森林大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绿松石色的湖泊,宛如被树林环抱在怀中的宝石,泛着微波的湖面时不时被跳跃出水的红色鱼群搅扰。在湖对岸,一座极为瑰丽庞大的宫殿踏水而建,珊瑚作墙琉璃瓦,翡翠玉铃悬挂在飞檐四角,数座画楼上巨大的彩绘,描画着身披彩丝的菩萨飞舞诸天的壁画。简直比东华派和蜀山的建筑加起来还要精致华丽。
而且无比干净,那汉白玉台阶儿上连块黑点儿都没有……
花痴果然有洁癖……
主人被花痴请去参加接风宴了,我们三把剑老老实实呆在暂时给我们居住的“甘霖殿”,没有跟去凑热闹。
这甘霖殿比起其他宫殿来说要朴素清雅一些,素雅的雪青描梅花纱帘隔开正厅、书房和卧房。我们就躺在书房那尊黑檀木剑架上,夕阳的光蒙蒙地从雕花格间洒落在地上,溢满一室寂静。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丹朱开口,“鸦九,你之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帮大梵天剑和那些妖呢?”
破军也愤愤不平地说,“就是啊,你怎么能吃里扒外!”
虽然是责怪,不过这俩可算跟我开口了。只要开口了,就有解释的机会不是?“……其实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主人的立场……可是当时的情况不允许我想那么多啊。”
于是我把在阳虚山发生的一切绘声绘色跟丹朱和破军说了一遍,说累了,喝了口花瓶里的水,反问道,“那些妖都是些平日里被人类追着满山跑的主。就算魑魅打过吃人的主意,也是因为人请了一堆茅山道士把它们赶到最贫瘠的山区里去,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吃。而且据我所知他们也只是想想,没有真正杀过附近的村民。你们说这么一群窝窝囊囊的小妖,自己挣扎着活在自己的社会里,除了长得膈应点儿跟人也没什么区别,那些道士何至于要赶尽杀绝?”
丹朱和破军都沉默了。半晌,丹朱静静说了句,“鸦九,你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啥?”
“你忘了你是一把剑,不是一个人。你的立场就应该是主人的立场,而不由你自己判定是非对错。更何况,你竟然还允许主人以外的人使用你……”
他这句话,倒是让我有些无言以对了。
见我说不出话来,丹朱叹了口气,又说了句,“一把不忠诚的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龙渊就是例子。”
我一愣,“龙渊?你听说龙渊的消息了?”
丹朱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龙渊的消息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说有人向剑魔买了巫族火长老的命,这一次他刺杀成功了,只不过他留下的剑痕明显不是龙渊剑的剑痕,而是一把弯刀的痕迹。”
这样说,邱暮霜已经有了新的武器了……那龙渊又该何去何从呢?
这样想着。我心中有些苦涩。虽然龙渊险些害死主人,但总是无法像讨厌茅山人那样单纯地恨他。大概是因为我很理解他的心情吧?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很晚了,主人却还没回来,我有些不踏实。左思右想,担心那花痴把主人灌醉了什么的。六十年来主人只醉过一次,但只那一次便令我记忆深刻……如果花痴借机占主人便宜对主人动手动脚,后果不堪设想……
还是出去找找的好。
我背着本体出门,寻着那丝竹款款声找去。然而还未走到摆宴的地方,却先在一颗如巨伞般撑开的榕树下见到了正倚着树干,似乎正在休息的主人。枝叶间萤火虫幽幽盘旋,落在他的发上,很有些迷蒙一般的美感。少了几分平日里的高冷,脸颊边的红晕为他添了几许魅色。
我走到主人身边,拍拍他,“主人,你怎么在这儿啊?”
主人一抬头,两颊比从远处看还要红,而且眼睛湿润,嘴唇娇艳欲滴……
“鸦九——”有些性感慵懒的声音,跟平日里完全不一样!
完蛋了!主人真的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