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答应了帮助琅琊真人守护镇命塔,我的清闲日子也算是结束了。一大早我就背着本体往镇命塔的方向飞去,遥遥的只见那高耸入云的巨塔下,许多弟子正在演练天蛛剑阵,剑光织成一张细密灵动的蛛网,将镇命塔严严实实地织在中间。另外一些弟子正踩着自己的佩剑悬在半空中,忙着以丹砂在塔身上书写咒符,远远看上去像有七彩虹光绕着巨大浮屠盘旋流转,煞为壮丽。
琅琊真人站在塔前缓缓踱步,审视着众弟子排练之剑阵。我落在他身边时他才转头对我温和一笑,“你还真的来了?”
我抱着本体站在一边看着那些弟子们一脸苦大仇深地排练剑阵,酷酷地说,“主人需要有剑帮你,我当然要让主人放心。”
琅琊真人转过身来,经过我身边,往镇命塔大门走去,“你上一次进入镇命塔,却未曾进过塔下我守了将近五十载的司命宫。既然你要帮我,便带你看一看吧。”
他走到镇命塔紧闭的千金石门前,门上划下几道比划。门上浮起一层浅金色的符文,摇晃片刻,厚重的石门竟□□一声,自己向后缓缓开启。明耀的日光里,门后似乎漆黑一片,可一旦迈入,却发现顶部镶嵌的那颗夜明珠其实十分明亮,照得整个空旷高广的第一层波动着一层幽幽水光,就像是浸在深海中一样。石门在我们身后轰然关闭,连大地也跟着震颤了一下。
地面上的石砖按照八角形向中间蔓延,最中心的地面上以五色石砖勾勒出来一奇异动物,通体雪白优美,皎如银月,流如回雪,羊头虎身,头上生有一只弯曲的羊角,背上一双硕大的翅膀似能搅动风云,看上去比麒麟飞龙还要威武骄傲。
这第一层我曾经进来过了,不过这一回进入,却感觉与上一次的气氛略有不同。某种冷寂而诡秘在无形的空气间波动,似乎空间比外面要稠密许多,给人深深的压迫感。
琅琊真人缓步走向大殿中间,停留在地面上那异兽的图案前。夜明珠的珠光流转在他银白的华发上,整个人竟有几分虚幻。
“鸦九,你可知此镇命塔建造于何时,又是何人所建?”
我摇头,“不知,反正自打我来了蜀山这镇命塔就已经在这儿了。”
琅琊真人垂眸,望着那异兽,“你又可知,这地上的是什么?”
我跟过去左看右看,“独角兽……但是又不是獬豸……看不出来。”
琅琊真人道,“是白泽。”
“啊?”我马上蹲过去仔细地左看右看,见那异兽华美不凡,蓝宝石雕铸的眼睛熠熠地反射着幽光,竟仿佛真的在看我一样,“这是白泽的本体?为什么会把魔君的本体建在镇命塔里啊?这也太讽刺了?”
“这很简单,这座镇命塔,最初是白泽建起。”琅琊真人轻撩衣摆,跪坐下来,神色平淡地说起了千年前的往事,“当时华夏妖物肆虐,民不聊生,白泽领受天帝之命下凡,造镇命塔,并且向凡人传授仙法,协助太乙真人创立蜀山派。白泽本为天地间第一兽神,通晓天下所有妖的秘密,更知道如何降服他们。所以那个时候,人们提起白泽并不称魔君,而称神君。”
我听得整个世界观都快碎了,“你是说……这白泽……其实是咱们蜀山真正的创始人?!”
“不错。”琅琊真人抬起头,神色间有些唏嘘,“这世上,本没有永恒不变的善恶对错,更没有永恒不变的人神万物。白泽后来堕入魔道,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清了。”
咦……琅琊真人这话,好像跟道家信奉的“天不变,道亦不变”的真理相悖啊?
琅琊真人忽然抬起手,将手掌放到那白泽的眼睛上。忽然间四周地面一沉,我正要跳起来,却被琅琊真人按住了肩膀,“不用怕,静静坐好。”
刻画着白泽的地面缓缓下降,四周厚重的石壁从四周升上去,头顶的光圈越来越小。忽然间,下沉停止了。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道样式朴素的拱顶石门,只是这门上没有门环也没有锁,只用中心一个圆圈。琅琊真人走过去将手放在圆圈之中,门便打开了。
门后是一个更加宽广的殿堂。只是,这殿堂中只有简单的家具摆设,比如卧榻、书桌、屏风、灯烛一类。但当中一座足有三丈高的巨大铜镜,立刻便把所有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这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镜子……黄铜雕铸的镜框,缠绕着蟠龙惊涛、仙鹤神木,上面无数七彩琉璃宝石,散发着炙热绚丽的光彩。当中水银灌注的镜面平整到没有一丝扭曲,猛一眼看过去,以为对面还有一座同样宽广的宫殿,殿里也站着两个人,在向这边望过来。
我惊叹不已,赶紧跑过去伸手摸了摸那镜面。但一碰之下,镜面竟如同水面一般泛起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蔓延至整个镜面。我吓得赶紧缩手,回头看琅琊真人,“这什么东西?总不会是用来臭美用的吧?”
琅琊真人双手揣在袖中,淡然道,“这是天王宝鉴,世人又称照妖镜。用它,我可以随意查看这镇命塔里每一层的妖物。只不过,此物乃是大罗仙境之物,我以凡人之躯使用,消耗甚大。所以每天只能使用一次。”
我啧啧称奇,“原来我们蜀山还有这么牛逼的东西。咦?如果在这里你可以看到镇命塔中每一层的情况,上一次乔嘉树闯塔,你怎么会找不到他?”
琅琊真人眉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我近些年身体状况不太好,每隔大约十日,便要入定休息一天。那段时间内无法驱动天王宝鉴。凑巧,那乔嘉树就是在那一天闯入塔中。”
怪不得总觉得他气色苍白,身形比较起其他长老也显得消瘦。想必主人这么不高兴他当这司命长老,跟这面镜子也有关系吧?神仙之物,凡人若要用,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看了看真人那一头雪白的发,猜想会不会这也是使用神镜的代价?
不过话说回来,那乔嘉树来得还真是巧。难道……他竟然知道琅琊真人在那一天无法驱动宝鉴?
琅琊真人走到我身边,一边说着,“九黎大军一路遇神杀神遇佛弑佛不留退路之势,不过是为了这个。”一边合上双眼,咬破手指,将一滴血抹上镜面。镜面忽然浮起蒙蒙一层白雾,吞灭了我们映在上面的影像。片刻后,雾气逐渐散去,镜面上现出一尊巨大的雕像。
那雕像生着羊头虎身,头上一只弯曲的独角,背上双翼服帖在背上,爬卧在地。无数细铜锁从四面八方延伸过来,锁在雕像的四肢头颈翅膀上。
我还在奇怪怎么当初锁鬼车只用了一条细铜锁,原来剩下的全在这儿了……
“白泽的雕像?”
“不是雕像。”琅琊真人严肃道,“是被封印在镇命塔最高层的白泽尸体。”
啥?这就是传说中那被压在蜀山的白泽之尸?!
我还以为那尸体会有多么威武霸道光彩夺目,结果竟然是一堆石头?!难不成白泽是石头人?这令人略失望啊……
看出了我的困惑,琅琊真人兀自解释道,“白泽本是不灭之躯,无论怎么杀都是杀不死的。所以五百年前离恨天佛联和十位上仙一同联手施展菩提迦耶,打散了白泽的七魄,但是他的三魂却一直在尝试回到尸体中。一旦三魂齐聚,七魄便能重生,白泽便会再次复活。所以,即便只是没有魂魄的尸体,也要用重重封印锁起来,即便那三魂飞回来也没有那么容易突破封锁。后来白泽的三魂被离恨天佛以某种秘密的方式处理掉了,这尸体也逐渐化为岩石,成了如今的模样。”
“可九黎要这尸体做什么?又没有魂魄,他们难道要把白泽搬回去当吉祥物吗?”
琅琊真人面上现出几许忧色,叹息一声,“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恐怕,九黎已经有了关于白泽三魂下落的消息。所以……“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我们绝对不能让他们拿到白泽的尸体,哪怕拼上全蜀山人的性命。”
老实说,我被琅琊真人告诉我的事儿给吓着了。
总觉得自己触及到了蜀山的核心秘密啊……白泽竟然是我们的祖师爷?这事儿要是让茅山知道了,不得先丢一顶邪魔外道的大帽子过来?而且,那白泽竟然还有复活的可能,这事如果走漏了风声,不知道会在人间引起多大的恐慌。
我再转头,注视着那深眠在死亡中的巨兽。
忽然间,整个大殿中火烛一暗,一股气息从镜面里吹拂出来。那一瞬间,我倏然觉得全身动弹不得。
明明头脑十分清醒,偏偏连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一重浓重到恐怖的压迫感从镜子里传出来,阴冷的气息扑在脸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隐约看到,那原本紧闭的白泽之眼,倏然间挣开了。那里面难以形容的寒冷蓝光一瞬间铺天盖地,吞没一切。
我想要大叫,喉咙里却连呻|吟声都发布出来。我睁大了眼睛,身体中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我的本体本是铜铁之躯,对于痛感并不敏感。可这疼痛,却仿佛是从本体内部炸开,痛到无以复加!就算被丢入铸剑池将我全身在滚烫的铁水中熔化,那种痛苦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若不是此刻身体不由自己,我恐怕已经在尖叫了!
就当我真的以为自己要被撕扯开来的时候,这感觉却又在转瞬间消失了。我一睁开眼,眼前的镜面已经恢复了平静,映照着我惨败的脸色,还有细细密密布满额头的汗珠。
琅琊真人意识到我有些不对,关切地转到我正面,“鸦九,你怎么了?怎么脸色突然变得这么难看?”
我有些踉跄着后退一步,若不是琅琊真人扶住我,我可能就要瘫软在地上了。
“我们……我们出去吧!”我不知为何,被一种浓重的恐怖摄住了。这是从未有过的,我鸦九虽然怕鬼,但也多半是因为觉得触感恶心。像这样单纯的、强烈的、令我不寒而栗的恐惧感,是我第一次经历。
那是面对着终结才会有的、绝望的感觉……
大约是看出来我状态异常,琅琊真人让我回到本体里,将我一路送回昭华殿。主人一摸到我的剑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他马上死死抓住琅琊真人的手臂,面现焦急,“出什么事了?”
琅琊真人面上也有困惑,他将带我进入镇命塔一事告知主人,主人听了,也是一脸莫名。
“师兄,你以前看白泽的尸体的时候,有过异常的感觉吗?”
琅琊真人迟疑了一下,“只是偶尔,会觉得遍体生寒。在入定的时候,会受到一些干扰。但是鸦九所表现出来的,似乎不止于此……我看,这一次还是不要让鸦九……”
“我没事。”我感觉稍微找回了点镇定,马上说道,“我可能就是……感受到了一点白泽身上的煞气吧……习惯一下就好了!”
我想要亲自守住镇命塔。
虽然不明白这种感觉的起因为何,但对于危险和毁灭的本能告诉我,一定不能把白泽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