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我以为自己在嘶喊,然而出口的两个字却失去了力量的支持,被夜风轻而易举吹散了。
不要……他是我身边最后的人了……
如果他消失……
主人施展转生术的时候我意识昏沉,没有感觉到心脏碎裂般的惊恐。惊恐,却无能为力,明明应该马上做些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我想冲过去阻止他,可身体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接近的速度那样缓慢,令我的呼吸也被冻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难道就是他一开始的“计划”?
“不!!!!”几乎是同时的,另一道凄厉的声音撕裂了天空。我从未听过这般惨烈的呼喊,没有语言可以形容,任何听到这哀嚎的人都会感觉到灵魂深处的战栗,感觉到某种终结。
白泽终于乱了方寸,他的力量一霎那震开了所有人,冰蓝色的眼睛骤然睁大,伸出一只手冲向殷扶疏。可是他的身形定住了,我看到狐王不顾一切地用九尾死死缠住了白泽的身体,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君身上爆出的魔气纵贯天地,形成一道整个神州都清晰可辨的天柱。我看到九尾狐的一条长尾被烧成灰烬,惨叫声中狐王却不曾放松对他的钳制,那双金黄色的眼睛里,弥漫着最令人心惊的仇恨和哀戚。
殷扶疏对白泽微笑着,将一柄匕首横在颈项边。
“大哥,你放心,我已经与茅山和东华派达成协议了。你的力量被封印后,他们不会为难九黎众妖,也不会为难你。一切都会结束了。”
“不……不……不!!!”白泽一直以来威严而莫测的声音现出裂痕,“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对不起……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殷扶疏转眼看向我,仿佛是在对我告别。
我摇头,不敢贸然行动,“花痴……你别激动好吗……别丢下我……求你了……”
眼泪纵横在脸上,除了流泪,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留下……我好恨自己,为什么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的眼神坚定决绝,我知道下一瞬他就会用那把匕首划开自己的喉咙。只要他死去,血冥咒就会生效。
关于他的所有记忆会从我们每一个人的脑海中抹去,就连白泽也没有办法改变的命运。
他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月下海岛上跳舞的小孩、那梨花林里魅色横生的笑靥、那盘古林里奔驰的鹿影,都会化为虚无,烟消云散。这个世界仿佛从未存在过那个自恋花痴又好色的九色鹿,只留下一个被束缚的神明和一片失去了主人的森林。
“哈哈……你真的以为,吾会允许你就这样离开?”
下一瞬发生的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白泽举起大梵天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场面,但是它又实实在在发生了。
仿若濒死的明星迸射出最后的光芒,黑夜化作白昼,群星归于虚无;仿若星辰终于爆发,浩淼的星云散佚在整个宇宙,无尽的风尘扫过一双双睁大的眼睛,骄傲而绝美。
那神明死亡的瞬间,天地间竟是无比的寂静。
我看到殷扶疏不敢置信的睁大双眼,喉中发出一声长啸,手中匕首堕落,他终于向着那燃烧的星辰冲了过去。
不顾一切地,将那团炙热的火拥入怀里。
最后的绚丽正在一点点熄灭,白泽背后的翅膀无力地垂落在殷扶疏的臂膀下,总是散发着一层神圣光明的躯体也渐趋暗淡。那些星光正在被黑暗吞噬,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随着白泽身上光芒的消散,大梵天剑身上的光明却愈加炙热强烈。他在无声地悲鸣,他的主人再一次舍弃了他。
作为现在这世上唯一有能力贮存白泽第四魂的神剑,他被自己的主人诅咒了。他将要继承我的命运,背负着囚禁白泽涅槃魂的宿命,无穷无尽地存在下去。我忽然回忆起在阳虚山,他曾对我说:不要把你的主人当成你的一切,那样你会活得很痛苦。
原来这番话竟不是对我说,而是对他自己。
殷扶疏抱着白泽,他们的发纷乱绞缠,再也难分彼此。泪如雨潸落,颤抖的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千年相伴,千年追随,在最后的时刻却是无言。
白泽缓缓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触碰九色鹿的面颊。我听到他说,“这一次,不要再让我活过来了……”
……
……
……
谁也没有想到,那场大战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的。
我不知道,白泽为什么选择自己放弃自己的重生之魂。到底是为了阻止殷扶疏死,还是怕自己忘记了他,就像殷扶疏当初忘记穆执鸾那样。这个答案,恐怕就连花痴本人也回答不出来吧。
祁星护法事后才告诉我,在祭剑岭那一役中,殷扶疏被严重烧伤,送回辟邪宫的时候已经不行了,三魂散了两魂,仅剩一缕命魂。白泽于是在盘古林大开杀戒,只为了能将殷扶疏复活。殷扶疏得知真相后与白泽决裂,退出了仙妖大战。
我也不知道白泽与花痴之间的感情到底算是哪一种。不太像是爱情,也不太像是亲情,倒像是某种超越两者的羁绊。或许,在白泽漫长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一个一直与他相伴、不离不弃的存在,因此不当心被这相伴的枷锁缠住了。纵然他是天下人恐惧的魔君,在自己最在乎的人面前,也是无可奈何。
大梵天剑在那天以后便带着白泽的第四魂下落不明。众人一直在找他,蛛丝马迹却每每落空。或许这也是件好事。
白泽死后,华夏诸仙家也是死伤惨重。天寰道人重伤不治逝去了,天尊回到蓬莱岛闭关疗伤,被烈火焚烧过的神州一片荒芜,被摧毁的城郭蔓延在东方迸射的第一缕朝阳之光下,沉寂而空洞。
但希望仍在。
蓝田回到已经面目全非的蜀山,与邱暮雪一起,尽自己的能力找到了蜀山残留的法宝和宝剑。蛟灵璎珞他们幸运地没有受伤,只是被埋在剑冢之下,也被蓝田他们翻了出来。蜀山在外游历的弟子们统统回归,尊蓝田为掌教,誓要在废墟之上重建蜀山,恢复这千年福地昔日的荣光。
茅山新任掌教是天寰道人的二徒弟,原真道人。这位道人对待妖的态度不像他的师傅那般偏激,并且似乎之前与蓝田相处的不错,想必他执掌下的茅山与蜀山之间的关系也会有进一步的改善。
失去了一条狐尾的狐王伤势严重,但侥幸活了下来。饶是对人类仍然有敌意,但他也知道大势已去。花痴接掌了华夏的九黎部族,失去了白泽的九黎人大受打击,但是花痴向他们保证,辟邪宫会给天下九黎人庇护,就如同白泽曾经做的那样。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们不用担心再回到过去那被华夏仙家随意欺凌的日子里去,也不用再蜗居在贫瘠的九黎之地。花痴与茅山为代表的华夏仙家订立了和平契约,详细规定了双方需要遵守的法律法则,并在桫椤精舍的原址上建立了一座天律殿,殿中设八名仲裁者,如果有一方违反契约,则天律殿有权利根据契约中规定的方法行驶制裁。
这些说起来容易,但从混乱中建立秩序是多么艰难的事,会遇到多少对人类有敌意的妖的阻力,我根本无法想象。但花痴还是做到了,三十年中,被摧毁的秩序一步一步重建,九黎的众妖们终于不用再畏惧人类,开始向着北方迁移,与人类混居在一起。而辟邪宫的势力也日渐壮大,赢得了九黎各部族的尊重敬慕。然而花痴并未在九黎称皇,各部族依然有着自己的首领。
而我,我并未回到蜀山,也没有跟着花痴回辟邪宫。
我带着蛟灵他们来到了荒凉的祭剑岭,我最初诞生的地方。
如今我不再是一把剑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跟剑灵们混在一起。我记起祭剑岭中那些被遗忘的剑灵们,莫名有了一种归属感。祭剑岭已经弃置五百余年,方圆几百里内莽莽山林,坍塌的宫殿城堡,似乎都不是很适合居住。然而我毕竟有着穆执鸾尚未经过轮回洗礼的命魂,他对于祭剑岭深刻的情感似乎对我也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我跟花痴辞行那天,他倒也没怎么拦我,大方的简直令我怀疑他是不是又在计划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在我到达祭剑岭的时候,看到漫山遍野的都是盘古林的树精妖精花精。他们说花痴命令他们协助我打扫房子,我目瞪口呆看着那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再看着后面蔓延群山的废墟,产生了种自己是包工头的错觉。
“这样啊……那咱么先从拆房子开始吧……”我不确定地下达了第一个命令……
事实证明盘古林的妖精们办事效率惊人。他们推倒了那些残破的宫殿,将能用的砖石存放在一起,将野草树木迅速拔除,用了不到三个月就将原本乱糟糟的废墟打扫整理干净。这个时候祁星护法得意洋洋给我看了她画的好多房屋建筑设计图,半胁迫我一定要按照她的设计来建造新的宫殿,否则就蔷薇鞭伺候。我在女王的威逼下只得同意他们去建造那些跟辟邪宫的建筑风格非常相似的宫殿,到处都爬着蔷薇花到处都是喷泉壁画各种琉璃窗极其奢华的那种……果然是有什么样品味的主子就有什么样品味的属下啊……好在祭剑岭宝藏很多,就算建成这样也不至于破产。
泪泉宫也被重新修缮过了,我并未对这座宫殿进行改造,因为这里盘桓着太多人的执念,我不想轻而易举抹杀掉。
最初的几个月我在泪泉宫中找到了数十把未出世的宝剑,他们其中有十几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灵识了。我把他们从地宫中带出来,暂时放在刚刚建好的“藏剑阁”中。他们都像小婴儿一样,对地宫外的世界感到茫然而新奇,连话都还不太会说,我让蛟灵担起大哥的责任,教给那些剑灵们一些基本生活常识,结果过了一阵我再去看他们的时候,就发现情况有点诡异……
只见几十个剑灵排排站好,似乎等着我检阅似的……我一进门就听见大合唱一般的“主人好!主人你今天真帅!”吓得我直接一脚绊在门槛儿上摔了个跟头。
我忍着嘴角的抽出揪着蛟灵的领子,“这是什么情况……”
蛟灵特别自豪地灿烂一笑,“老大你不是让我教他们吗?我教的好不好?”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踹他,毕竟这小子也是好心。最后还是决定……踹!
虽然他们执着地叫我主人,但我还是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告诉他们,我不是主人,只是在他们找到真正的主人前暂时照顾他们的人而已。其中一把银色的剑问我,“什么是真正的主人?”
我想了想,“就是喜欢你们,珍惜你们,会带着你们去看山河寰宇的人。跟着他,你们会觉得无比安全,会觉得自己再也不需要其他的东西了。你见到他的时候,一定可以认出来。”
他们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不过不用急,很快他们就会明白了。